祖荫听着门闩扑托响了一声略等一时才伸手推门进来见雪樱脸上犹有羞涩之意一转身婷婷背影已隐入屏风后便笑道:“这架屏风可是有来历的正想讲给你听你倒走的快。”雪樱仍躲着不肯出来微含笑意:“我方才已经看过了那上头一叶小舟孤零零在水里漂着冷冷清清。这人定是个不爱热闹的。”
原来这幅屏风题的正是柳宗元的诗取独钓寒江雪之意她的话说得虽然浅显却真个将画的意思猜地**不离十祖荫倒愣在当地半天笑道:“当初做画儿的人若听你这番话必定心满意足。”他瞧着屏风上冰天寒水里的小舟心里一动如今正值春日柳絮纷飞若泛舟湖上身侧美眷如花一同坐看湖心白云悠悠水光天色合二为一此景只该天上有此刻却唾手可得便笑道:“一人一舟确实无趣若是两人携手同游必定不像画上一般冷冷清清。下午天若放晴我带你去淀山湖瞧瞧。到青浦若不去淀山湖可算白来了。”
荔红坐在院门口看着不让旁人进来。云层漠漠太阳的光线从云缝中漏出一时明一时暗。院里种着几株杏树粉白花儿快开败了红色几乎褪尽尽是单薄的白在黯淡的天色下刺的人心里慌。她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终于见进宝垂头丧气的开门出来也顾不得搭理他几步抢进屋里问:“小姐可问出来什么没有?”
屋里暗沉沉的只借着纱窗上的一点光照着窗户也没推上去。虽然水仙花儿刚供到沉香寺了到底在这屋里养了好几日仍有淡淡余香空气不通花香略有点腐味。荔红问了这句话才瞧见玉钿坐在床边沉思恍若未闻。她也不敢再问先转身将窗户推开。
眼前骤然明亮新鲜的清冷空气一拥而入。玉钿慢慢抬眼却还是没说话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将髻上的缺月钗拔下另开了妆奁取出几样富丽华贵的珠翠饰招手叫荔红:“听说是个乡下丫头的事不值得什么。你来替我重新梳妆。”荔红见她脸上神色不甚喜不敢多问答应一声过来替她梳头。
玉钿定定看着镜里她今年二十了不见得多美眉目间却有种安详之气。在青浦她是出了名的好仪态笑不露齿语不掀唇坐不倚椅走不带风——一样样她比谁做的都好。小时候练习走路母亲拿着尺子在旁边看着一有不对便照着肩膀打下来。母亲说女人当着人面时姿态端庄最是要紧。母亲的话怎么会错?那乡下丫头又能拿什么跟她比?
她忖度半天终于将心放回原处专心看着铜镜听荔红突然轻轻惊讶的“咦”一声不由得转头问道:“怎么了?”
荔红若无其事的摇头道:“没什么刚刚梳子刮到手了。”说话间垂目望着地下手上动作不停那梳子齿甚密掠过头嗤嗤作响。
玉钿脸色一沉道:“有什么你就说啊。难道旁人瞒着我你也要瞒着我?”这话说得倒不委屈若不是今日凑巧碰到进宝只怕她真要被瞒过。可是若真个不知道她依旧做端庄的少奶奶何至于要此时打扮起来讨祖荫的欢喜?简直是勾引他多丢人啊。想到此处她又有点微微地恨进宝眉头也微微地蹙起来。
荔红见她眉心微有恼意只得低声说道:“头有一簇白了不过倒不多只在根处一点点。”她说完看镜里玉钿神色怔怔的像是没听见。
玉钿心里其实却起了波澜:今日的事情没有一样顺心的天气不好当铺有人吵架祖荫从乡下带了个丫头来头有一簇白了。一件一件都让人恍恍惚惚的烦恼可再烦恼也不能摆在脸上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不该露出小家子作风。
她心里涌上一阵淡淡的恨意:若她是小家出身的姑娘能随着心性大吵大闹也好出口闷气。可她若是小家子的姑娘又怎么能进陈家的门?只要平日当着众人面她便要对祖荫低眉顺眼人人都赞叹他们俩相敬如宾。谁真心稀罕相敬如宾?可若不是如此祖荫这四年怎会宁可挨打都不纳妾?
她慢慢将恨意压下转过脸来看着荔红眉宇间平淡如水明明说到别的事情去了:“荔红一会儿开箱拿几件衣服。”说这话时有些勉为其难的不耐烦:“找颜色喜庆点的晚上祖荫只怕要回来住。”
她身材楚楚更兼这件粉红连枝花绫缎短袄做工精致下面配着如意凤尾裙极淡的粉色经日光一照如笼烟雾见艄公将船慢慢划近柳荫转脸一笑道:“天倒是照应你挨到傍晚真个放晴了。昨夜在马上颠得头昏今日又被你逼来划船。”话虽如此打趣脸上却是喜气盈盈。
祖荫瞧着她的笑容哪里还说的出话来?伸手托着她的胳膊扶她坐好自己才跨上船来。那艄公极是恭敬未听到客人说开船静静的将船停在岸边不动。柳叶如美人眉片片点翠一枝枝软软的几乎垂到水面。祖荫瞧着她抬手将一簇新的柳枝拢在手中浅粉衣服配着嫩绿柳叶就像画儿一样美笑道:“大掌柜做事真是让人放心才半天功夫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的这身衣服。”
雪樱低头看一眼袖子上绣的折枝花卉微笑道:“衣服自然好不过我粗粗苯苯的原本不配穿这个。若不是昨日穿的夹袄在车上蹭地都是灰也不用你劳神再找衣服。”
祖荫摇头笑道:“你若不配天下还有谁配?大掌柜只怕还去绸缎庄定了好些料子等晚上回去你再慢慢挑。”他想了想又道:“我让进宝先收拾一处房子给你暂时住着这猴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先去游湖上岸就能有消息。”
船划到湖心已经离岸甚远岸边的垂柳如同一道淡绿的屏障围着满湖翠色春水。艄公在船尾静默的划船水被桐木桨分开时轻微的哗哗声慢悠悠的极有节奏。太阳已走到西天角了大概因为傍晚才放晴将白天隐藏的光芒都集中到此刻返射半个湖面上波光粼粼。
雪樱瞧着那夕阳站在船头默然无语。若在陈家湾的傍晚时分微红的夕阳下劳累一天的农人荷着锄三三两两的顺着田梗往回走皱皱的布裤上粘着新鲜的泥渍。茅舍灰黄的稻草顶上浮着紫色的炊烟农妇正在做饭饭做好了孩子还不归家便站在半开的柴门前尖了嗓子呼唤儿女拖长的腔调中依恋着一种格外绵绵的安详。如今身在青浦像悄然入梦境耳边只有哗哗水声眼前祖荫并艄公二人而已。
祖荫看着西面的远景只觉得气也喘不出来心驰神移。西方矮矮的遥山点点比春初嫩草的颜色还淡落日离山很近阳光直直从云层中射出湖面上飞坠的柳絮被照得一半儿红一半儿白。她站在船头人被夕阳染成橙红色耳边的碎在阳光里微微抖侧脸的轮廓娇脆到不近情理忽而转过脸来朝他微微一笑笑容如云彩般流光眩目眉梢却漫漫惆怅之意。
他心下一动只觉得无限怜惜直欲伸手替她抹平眉梢的愁苦之色。昨晚两人情不自禁纵马私奔虽然遂心如愿却有无数艰难后事等着他们。可怎能让她也一般忧愁?船头狭小不能与她并肩而立只得伸手握着她的手:“樱儿咱们的事情由我解释安排你只管放宽心就是。”
她未及答话突然遥遥指着岸边道:“你瞧那儿又有一只船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