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连续三日未曾合眼了,时时感觉胸口沉闷,难以消解。
孙传庭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嗟叹他的父亲郝景春的忠肝义胆,甚至不避嫌,与他多次商讨军情、征询他的看法,信任可见一斑。长者对自己的看重与赏识,他感受得清清楚楚。可是面对对方的一片赤诚,他却无法肝胆相照。
他带着赵当世的军令来到孙传庭身边,却因为孙传庭的期盼而陷入迷茫。
当他将陕兵设粮站于白沙的详细军情写信差人送去杨招凤处后,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后悔。诚如他曾对杨招凤说的,仗继续打下去,陕兵的赢面很大,可如今,他却要亲手葬送这近在咫尺的胜利。他到底是读书人出身,不免因此遭到自己内心道德感的谴责。
“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
回想起杨招凤的话,郝鸣鸾深有感触。对他个人而言,孙传庭是名仁厚的长者,可随军转进这几日,他却亲眼目睹,对整个陕西或者河南而言,孙传庭是名酷烈的刽子手。
“如若民不得官庇,纵归闯又何过之有?”
昨日,郝鸣鸾跟着一队陕兵照例在郏县南部征粮,攻破了一大户人家的宅院。家长已然垂垂老矣,他鹤发披散,给陕兵兵士推折了右足,伏地如是哭号。不单他,家中男女全被强制蹲在院内,低泣声不绝如缕。郝鸣鸾经过时,有几人抬头相望,从他们含泪的眼中,郝鸣鸾看到的只有绝望的冰凉。
这难道就是百姓看到官军时应有的眼神吗?
郝鸣鸾那时只觉得全身在一瞬间泛起了鸡皮疙瘩。
在湖广,他可从未见过这般惨状。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孙传庭曾慨然对他说道,“有君才有民,有国才有家。为君王而不拘小民,为天下大义而不拘小节。此方为治国治军、理政理民之策,亦吾辈践行至今之真理。”
纵然孙传庭这一番话完全出自肺腑,可郝鸣鸾的内心深处却不知为何,深深不安。
他清楚,他向往的是湖广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景象,他更清楚得记得,范河城三军府的正堂里头牌匾之下立一屏风,屏风上头是赵当世亲笔写下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个大字,这亦是赵当世奉为圭臬之言。
民与君,孰重孰轻?九五之尊较于万民,孰重孰轻?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已经过世的父亲的言语复浮上心头,“此即所谓‘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汝辈往后若为官事君,当遵此而行。”
郝鸣鸾听着哗哗水流,不禁再次想到了杨招凤的话——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这个人,我看不是孙传庭,而是主公。”
这句话或许就是郝鸣鸾心底深藏着迟迟没能说出来的心声。这也是当初他为何毅然决然留在湖广,为赵当世效力的理由。民贵君轻,才是他真正笃信的信条。
“一世一人......”郝鸣鸾的脚步戛然而止,突然间他脑海廓清,似乎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窸窸窣窣的,有人踏着鹅卵石走过来。
郝鸣鸾抬头一看,拱手道:“贺都司。”来者正是贺珍。
“郝千总,怎么在这儿,倒教我一番好找。”贺珍苦笑两声,“白沙的粮站已经储备了大军半月军粮,至多两日,粮线便会接上。到了那时候,兵马饱腹,三军鼓勇,孙军门就要对闯贼的老本营展开攻势。要归入标军,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是否想好了?”
“想好了。”郝鸣鸾淡淡笑了笑,看着贺珍期盼的眼神坚定说道,“承蒙孙军门抬爱,能归入标军,郝某荣幸之至。”
“好。”贺珍点点头,眼里头全是欣慰。
两日后,楚豫交界,南阳府唐县北部。快马疾驰,径直冲入赵当世行辕。
来的是坐镇南阳府城的郭如克军中塘兵,他带来了河南的最新战况。
“禀报主公,紧急军情。昨夜闯军不知为何,从襄郏间的老本营全部动员,主动进攻陕兵大寨,预计今日必有大战!”
“好!”赵当世豁然起身,深情肃穆。望眼欲穿,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的战事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今日一切就将尘埃落定,“事成与否,就看凤子和郝鸣鸾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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