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两人又转回来,唐老太想了想,回屋拿了二两银子塞给他:“你回来也有几天了,一直在家里也不像样子,也去找你的朋友喝酒去。”
唐宣把银子推回去说:“娘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头怎么出去啊?让人瞧见了我怎么说?”
唐老太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生了病还不许人治了?早晚会长出来的,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能天天守在家里啊。出去,出去转转!”
唐宣的脚底不过刚刚长上一点,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出得门来也没往别处去,就在街边一个小摊上坐下来,旁边有人蹲在街边下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口一个‘吃炮啊!’喊得震天响。
他要了一碟花生米,就着摊主白送的茶慢慢吃着。一抬眼竟然看到营里的兄弟关大哥新衣新衫的从前面过来,赶紧招手叫。
“关大哥!”他这么一招呼,哪知关大哥一看到他,竟像做了贼让人看见了,扭头要躲,可能是想着躲不开才慢慢过来了。
唐宣见关大哥这个样,知道自己可能撞见什么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干笑着起来请他坐下,摊主赶紧又端上来一碗茶,问他们还要点什么?唐宣胡乱又要了两个小菜,再加一壶酒。
等酒满了,两人喝了几杯后,他才敢问关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
“当年我成亲时还是关大哥给我做了那顶花轿呢。关大哥千万不要跟兄弟外道,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兄弟帮忙的话,一定不要客气!”唐宣这些年跟原来营里的兄弟渐渐有些疏远了,这次出征,关大哥就没去。一晃三年不见,他是想赶紧再把这交情给捡起来,不然就越来越远了。
关大哥原名关旦,小名就是蛋,以前在村里人都喊他‘蛋儿!’,时候长了这个名就被叫起来了。他当兵的时候已经三十多了,爹娘都死了,叔伯兄弟也早就不来往了。他在村里是做棺材的,手艺不错,所以吃喝倒是不愁。但也是因为他干的这个活,亲事一直说不上,村里人都嫌他晦气,天天跟死人打交道。
虽说家里死了人要用他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蛋儿’叫得亲热,可他看中人家姑娘上门去提亲时,当娘的多数都是一盆污水泼到门外,连门都不肯让他进。
他看在村里找不着媳妇也成不了家,又觉得凭着自己这一身手艺,去哪里都能混口饭吃,毕竟人都要死,棺材总是要用的。
可他出来以后,东游西荡的也没找着一个地方能安家。恰好碰上抓兵丁,见他不缺胳膊不缺腿也不是傻子就给抓到营里去了,从那以后就过了二十多年。
关大哥脸膛黑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他今天打扮得格外鲜亮,头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好像还擦了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还有一道刮出来的伤。
他从坐下起就不停的灌酒,唐宣见一壶不够又要了一壶,他连灌两壶,似乎是壮了胆了,跟唐宣说:“兄弟,我也不瞒你,我今天是来见媒婆的。”
唐宣赶紧再给他满了一杯,问:“那……可是有好消息了?”
这话一问,关大哥灌得更凶了,唐宣只得再要一壶。
在关大哥喝醉了边哭边说中,唐宣知道了他其实一直都借着放假出营的机会出来找媒婆给他说亲,说来说去也有两年了,愣是一家都没找着。
唐宣听了觉得挺稀罕的,再听下去就明白了。
一般的人家,家里有十五六的姑娘的都看不上他。没地没房子,连自己的家在哪都没有,还是个当兵的,什么时候死在外头都不知道,所以不愿意。
有家里女儿多的,只当是卖一个给他的,又狮子大开口要聘金,他拿不出那么多,人家当然也不肯理他。
有从良的愿意跟他,他又不乐意,嫌人家不会过日子,日后生了孩子名声也不好听。
有守寡的想结缘,他又跟媒婆说想找个大姑娘。
媒婆让他干脆买一个,聘金也不用了,买回去了是生孩子还是打着玩,生死都由他。他还是不愿意。
“我是想在这里安个家……”关大哥打着酒嗝说,“那买来的……她那亲戚都不认她了,那不还是没家吗?”
两人在小摊上喝到半夜才互相扶着摇晃着回唐家了,这么晚了关大哥又不能回营,唐宣就留他在唐家住一晚。
唐老太听说是儿子在兵营里的兄弟,就说那在厨房搭个板子,让他睡那里吧。家里也没多余的空屋子给他。
唐宣回屋喝得半醉,晕晕呼呼的把关大哥的事告诉宋佳期,她一边给他脱衣服洗脸,一边冷笑:“这么说,你这个兄弟还想找个十五六的大姑娘?他想得倒美!”
唐宣笑:“我这兄弟人品模样都可以,还有一身手艺,娶个大姑娘也配得上啊。”
宋佳期把他推到炕里去,边脱鞋边道:“配得上才怪!他都五十多了,想嫁十五六的大姑娘?他也不看看他……”还能活几年!她把这后半句话咽了,吹灯盖上被子躺下了。
唐宣虽然喝得浑身发软,可是却不困,上来搂着她,在她耳朵边说:“你把那金块和珍珠都藏好了?”
宋佳期嫌他喝醉了,推他道:“都藏好了。”
唐宣喝醉了力气大,人也迟钝,她推得他的脸都快扭到南墙了还不觉得,哼哼着说:“那就行。”然后瞪着一双醉眼,盯着她道:“你藏好,别给娘知道!”
宋佳期这下奇怪了,往常看唐宣也是个孝顺儿子,这是想瞒着唐老太藏私房钱?她顿时大感兴趣,也不嫌酒气难闻,凑过去哄他:“为什么不让娘知道?”
唐宣已经打起了呼噜。
宋佳期哄不出来,见他转眼就睡着了,气得捶了他几下才翻过去睡了。
唐宣恍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妹,娘怀了孩子,他很高兴。爹说他要有一个小弟弟了,他就天天等着自己的小弟弟从娘肚子里出来。
然后那天,同村的三婶来帮娘接生,他跟哥哥们在村口玩,等太阳快落了,他听见有人喊他们回去,说他娘生完了。他赶紧往家跑,看见三婶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他拦过去跳高想看,问这是不是他小弟弟。
三婶让开他说不是他小弟弟。
他回家,娘说没有小弟弟,她的肚子也扁了。一家人照常在一起吃饭。过了几天,他听邻居说娘生了个女儿,当时就让三婶抱走了。
唐宣半夜醒来,嘴里发苦,小心翼翼从宋佳期身旁迈过去,下炕倒了茶漱口。他这一醒也没了睡意,坐在炕沿就着月光看宋佳期。
他回家看到儿子才想起来当年的事,他不敢想如果当时他媳妇生的是女儿,娘会不会立刻就送人了。他知道他应该还有一个姐姐,也是生下来就让人抱走了。
他拉着宋佳期的手,这手已经粗了。他还记得刚娶她进门,掀盖头以后看到的是个像玉娃娃一样的媳妇,他连让她扫地做饭都不舍得,买了丫头侍候她。
那时她连大声说话都不会,跟他说话都害羞。
现在她脾气大了力气也大了,敢在街边大喊着找儿子,找着了敢当着邻居吵他,家里的事也能撑起来,跟娘处得好,儿子也养得好,跟娘家也没远了。
唐宣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上去躺到她旁边。
他当时就想,如果他有女儿,一定不送人。他知道佳期的脾气,她一定也是不会把女儿送人的。如果真有那一天,她手里不能一点钱都没有。宋家是她娘家,可也不会养她一辈子。
幸好是儿子。
但唐宣还是决定把黄金的珍珠给佳期。他的饷银给唐老太,家里的吃穿什么的就不用愁。但这些黄金和珍珠要留给佳期,万一他有个好歹,她和孩子不至于连个活命的钱都没有。他相信她不会不管唐老太,可这钱要在唐老太身上,会不会还管她就难说了。万一唐老太只要孙子呢?万一不要她呢?
他想了很久才决定这样做。
唐宣闭上眼睛,手伸到被子里抓住宋佳期的手,手变粗了,不像以前,他握上去就像握着一团温热的膏脂,又柔又嫩。
他用力的握了一下这只手,这是他媳妇的手,是他儿子他娘的手。
唐宣喉头哽了一下,眼圈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