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与释慧进入摘星揽月阁的时候，胡承修一直在外守候。</p>
如今眼见二人出来，年轻的司正大人迎身上前：</p>
“陛下，车马已在外候着。”</p>
先前来皇寺的时候，时间便已经不早，如今过了这许久，自没有再让皇帝走回宫中的道理。</p>
周帝点了点头，而后看了释慧大师一眼，合掌与老和尚作别，与胡承修一起从皇寺离开。</p>
除夕之夜热闹不假，可到了这个时候，在外逛灯的行人已然回到家中按俗守岁。</p>
街上往来的行人已经没有多少，灯烛也因防止走水而熄灭，但一路行去，万家灯火却依旧明亮，见证着上都城今夜的不眠。</p>
周帝静坐车中，回想着先前在摘星揽月阁与释慧的对话，眉间逐渐堆出沟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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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吴悠之乱方起的时候，周帝就想来皇寺与释慧一叙。</p>
可那时朝中事务繁忙，再加上罗刹司查出吴悠手中之人并非真正的帝姬，这件事便被就此搁置。</p>
直到前些日子，卢家小儿递来一册奏折。</p>
那折子上说，大金三皇子佐努以装傻坐观两位兄长内斗，以待二人两败俱伤好从中渔翁得利。</p>
那折子还道，佐努此人看似势单力薄，在大金受尽屈辱，但实则暗中扶植党羽，背后实力并不亚于如今其他二位皇子。</p>
按照卢家小儿的意思，大周与其与大金大皇子结亲，不如以此消息卖大皇子一个人情，好让大金三位皇子窝中内斗，由大周来做这最后的渔翁。</p>
以周帝心思，如何看不出卢家小儿是想借用此事坏了宁馨郡主与大金的和亲？</p>
只可惜对一个运筹帷幄的君王来说，和亲之事可以取消，但却绝对不能因为卢家小儿上奏的这条消息。</p>
——尽管当罗刹司的人查证佐努此人确然装疯之后，周帝也确然取消了和亲，甚至还亲自下令为卢光彦和宁馨赐婚。</p>
可这旨意却非是作为与卢光彦这道折子交换条件。</p>
毕竟如果连区区御史大夫之子都能与一国之君讲筹码谈条件，那么这君主也未免太没有威严。</p>
真正让周帝感兴趣的，是这连罗刹司先前都不曾发觉的扮傻之事，卢光彦作为连官身都没有的书院学子，是如何知道的。</p>
若非本人能力所及，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消息是由其父卢之南或是他的姑姑卢贵妃所查。</p>
但不管是谁，枉顾君臣之道，不管夫妻之情，不将这样一件攸关社稷的大事奏与他这君王，却用此来做后辈渔利的条件，都是周帝所不能容忍的。</p>
可在隐怒生出之后，周帝还是顺着卢光彦所请，下了赐婚的旨意。</p>
因为相较于直接追责问罪，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更想看一看，卢家手中到底握着怎样的力量，才能做出连罗刹司都不能之事。</p>
线放得足够长，钓上来的鱼才足够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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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让周帝不得不重视。</p>
那便是大金三皇子，佐努。</p>
以往不知情的时候，罗刹司没有刻意查过这位三皇子。</p>
可当卢光彦的折子一出，许多以往不曾察觉的地方，便霎时间显出别样的端倪。</p>
譬如当初大金使臣队伍的朝觐礼物在半道被劫，按照金人的说辞，是在揽云山遭了山匪，所以佐努下令砍了揽云山大片的树一路拉来上都作为补偿。</p>
可后来安阳府尹奉命剿匪，却不仅没有搜寻到山匪所在，甚至将揽云山翻了个遍也没有见到那被藏匿的朝觐礼。</p>
如今看来，当初让人哭笑不得直道痴傻的行径，竟像是将整个大周当作傻子来欺侮的举动。</p>
再譬如当初宫宴之夜，这位三皇子看似痴傻，可有意无意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是有意为之，乃至于当初周帝甚至以为他是受到副使冒伊的教唆，可如今看来，这一切倒更像是佐努的圈套。</p>
一石二鸟，算计了大周，也将扶持二皇子的副使冒伊算计在其中。</p>
当然，最让周帝没有想到的，还是胡承修这几日刚查到的消息。</p>
当初罗刹司关押潘炳涵的昭狱被贼人闯入，甚至差点要了潘炳涵的性命。</p>
一直以来，这桩案子都没有查清是何人所为。</p>
当初罗刹司按那贼人奔逃的路线与受伤留下的血迹一路追寻，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大金使臣居住的驿馆。</p>
后来罗刹司彻查驿馆，却在后院马厩中搜出一具使团随行的尸体，至此，此事只能以有人想要破坏紧大周与金人的盟约为由作结。</p>
事后，罗刹司暗中仍旧在查此事，可随着使团很快离开上都，很多调查没法继续，这桩案子便成了悬案。</p>
可如今细细想来，便会发现，驿馆中其实还有一人未经查看手臂是否有伤。</p>
而这人，正是当时装疯卖傻大闹驿馆的佐努。</p>
念及此处，罗刹司当即重新进入驿馆查证，果然在佐努居所户牖外的墙皮上见到一处不起眼的血渍，就连床下床板的上方，也有已经发黑的血色。</p>
至此，种种细节连接起来，闯入昭狱之人是谁昭然若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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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到罗刹司带着证据逐一回禀，宫中的帝王霎时怒火中烧</p>
——被一个小儿如是玩弄，的确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情。</p>
但愤怒之后冷静下来，周帝却蓦然意识到这当中最为关键的问题：</p>
如果折子上所言不虚，佐努背后当真有这般势力，那么一直以来，扶持他的人是谁？</p>
能在胡承修的手下逃出生天，更能闯入罗刹司诏狱全身而退，光就这样一身功夫，也得打小练起。</p>
所以，大金汗王其实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非痴傻吧？</p>
有一国之君的父亲在后为自己周旋打点，也难怪这位三皇子能一装傻便是十几年。</p>
只是骁勇一世的大金汗王可曾想过，如果他的两个爱子知道自己的父亲眼睁睁看着他们内斗，却在暗中扶持并为他们那个由波斯女奴生出的弟弟铺路的话，如今叫嚣张狂的大金，又会生出怎样的动荡？</p>
车帘被撩开一道缝隙，周帝看着车外随行的年轻人：</p>
“给大金的消息，可送出去了？”</p>
胡承修闻言回禀：</p>
“陛下放心，司中快马已在昨日启程，再过三日消息便可送到二位皇子手中。”</p>
周帝点了点头。</p>
三皇子佐努扮傻的消息一出，势必会在大金境内掀起一阵血雨腥风。</p>
皇家子嗣自相残杀，从来都会动摇国之根本，只要大金就此生乱，势必几年之内无法缓过劲儿来，这将是大周难得的好机会。</p>
但眼见一切都对大周有利，可不知怎得，周帝心中却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于是忍不住再次叮嘱：</p>
“这几日大金那边的消息，递送一定要及时。多派些人手盯着，切记不要错漏重要之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