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升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醒过来了,因为他的身体从各个隐秘的角落涌来了数不尽的力量——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一种由于回光返照带来的错觉。
但起码现在他获得了一定的行动能力,此刻林升第一个涌起的念头就是选择死亡,他把这个念头想了又想,然后又像南非草原上的秃鹰吞掉死了许久的幼小羚羊的头颅骨似的把它囫囵吞了下去。
经过了六个月滴水未进的折磨的林升此时精瘦得可怕,由于缺乏必要的氨基酸,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四肢更是精瘦得可怕,原本充满弹性的面庞仙剑就像是一层破败的蒙皮披在了由白骨做成的面具上。林升的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就如同通向一颗拥有干瘪内核的行星上的矿井。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眼睛,它们现在是这一架即将散架和枯竭的生物机器上唯一闪耀的东西。
有时候,林升在心里说,在他和云中紫一样在虞渊之上远航的时候,他也曾见过阴云暴怒地吐着白沫,波涛如同犹如上帝覆灭人类所创造的那一堵无限的水墙,风暴遮天蔽日像神话传说里的世界末日。
那时那艘载着他和云中紫的小船像是暴雨里湍急河流上浮着的一根白羽,浪潮的怒吼和风暴的呼啸向他宣布着死亡。而在那漆黑的甬道里,在那足以撕裂钢铁的风暴来临之前,自己独身一人在深沉的黑暗和死亡急速逼近时也同样是如此——那时林升都用尽了一切的努力去和死亡抗争。
“但是因为你害怕死亡,不是吗?”一个声音在林升的内心回荡,“你身处于那样危险的环境里,以一个千年前凡人的智慧去和九死一生的恐怖抗争,不正是因为你害怕死亡吗?”
林升在内心驳斥这种说法,如果害怕死亡,他当时为何会选择拥抱使他来到这个未来的实验呢?如果害怕死亡的话,我本来到不了这样的未来的,林升在内心大声驳斥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消停了一会,它从一个猥琐而奸细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温暖而又轻柔的声音。
“那我明白了,”这个声音用一种了然和理解的姿态说,“你之所以那样做,因为那时你就处在幸福之中,对你而言,挽回了生命就是挽回了幸福,所以你不想那样简单地死去,不愿意那样简单地死去。”
林升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掉了,他觉得这个声音完全是自己垂死时的幻觉,但是这个幻觉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诉说着这句话,这让林升觉得烦躁。
“我可不觉得那样的经历是一种幸福,亲友故去、朋友永别……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未来觉得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林升的辩解,这个声音发出了熟悉的轻笑声:“你从不这么觉得,林升,你一直以来就被幸福的感觉所填满了,还有什么比深处于一个如此发达的未来更让你幸福?”
林升陷入了沉默,他深刻地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那个内心的声音是无比的正确。
“其实你从来就没有变过,不是吗?对于一个为了人类能够有更好的发展而选择牺牲,你最大的愿望、你最大的幸福不就是看到,一直看到这样先进而又充满希望的未来吗?”
那个声音毫无疑问说的都是对的
长眠在虞渊那黑暗且汹涌的大海中的景象是很可怕的,蒸发在核弹爆炸那灼热且耀眼的高温中的景象是很可能怕的,消融在废墟区甬道里那狂暴而且呼啸的风声中的景象是很可怕的——而从那其中任何一个可怕的景象中幸存下来的人,要在短时间内鼓起生活的勇气和消去阴影都是很困难的。
但林升不一样。
墨义对于林升如何通过人类资格测试充满了疑惑和不解,甚至林升也觉得那时复合体的一个错误。当杨磊在飞行器上问林升未来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林升完全答不出来,他觉得自己都是充满了迷茫的。
但实际上他的理念早就坚守了很久了,从林升加入“生产者技术实验”那一刻一直到未来,这份坚守了千年的理念从未变过——林升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幸福就是一直看到这样先进而又充满希望的未来,林升就想看到人类永远热烈地存在下去。
有了那样的理念,而且对于一个已经把他生命中最大的幸福抓在手里的人,已经完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理念的人而言,任何想要将那幸福光芒夺走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你何时迷茫过?林升,你在类人文明中所做的努力不早就向你展示了你的理念吗?你就像看到文明之火熊熊燃起。”
死亡最容易使一个人看清自己——一个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当死亡走到一个人的身前时,这个人才最容易面对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