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先生,在准备接乔强的单子之前,在哒哒打车上注册时使用的名字,叫王师傅。
鉴于他此前并没有给自己起过人类能够发音的名字,这就是他现在最中意的称呼了。
王师傅从被烤得焦黑酥脆的那层皮肉中爬出来的时候,没有外皮保护的嫩肉和毛细血管一同暴露在空气当中,一阵一阵地生疼。
好在这种程度的伤对它不是什么大事,不到一分钟的复原过程中,它还顺便将外皮的颜色设定完成。接着用腕足将自己层层缠住,便又恢复了大致看上去大概差不离好像是个人的样子。
接着它混进了人群中,看到那个“鳖党”的倒霉孩子被打了个半死,奄奄一息地爬出来,发现电动车失窃,边哭边趔趄地跑向校园;看到义愤填膺的人们和终于赶来的救护车,对着自己褪下的碳壳一通忙活。
终于,医生取下听诊器,沉痛地摇了摇头后,它又看到周围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失声痛哭。
它又等了好一会,才抓住机会跟在一个衣着时尚,戴着珍珠项链,刚才哭的最伤心的女士身后,找人少的地方温柔地把她拉进无人的小狭缝,帮她停止了哭泣——顺便也将她未来人生可能遇到的所有悲伤,一起掐灭在摇篮之中。
这些悲伤姑且挣扎了一会,不过在头和躯干的连接处发出“喀啦”一声脆响之后,它们就顺从地离开了。
王师傅用腕足将身体勒紧,换上靓丽女装,挂上珍珠项链,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又在应该是胸口和臀部的地方松开了一点,让那里凸显出来。
虽然这样也许反而会更加惹人注意,不过依照过去的经验,隐藏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遮遮掩掩,大方地将全部显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人类不会注意这种人的。
在几百年前,章鱼们还没有上岸,没有变成现在这副全方位进化过的样子的时代,它能够通过水中极其稀薄的化学成分感知到非常远处的动植物活动或者其他变化。陆上生物也有类似的能力,他们将之称为“嗅觉”。
而王师傅现在的嗅觉,比在海里时更加强大。
精度上,不只限于知道“有什么”,还能够判断出“是什么方向”,甚至于“在什么地方”;范围上——它依然能闻到些许乔强先生骑着逃跑时的电瓶车的尾气,更浓烈的,则是他身上血的味道。
与陆上动物不同,它并不需要拼命扇动鼻翼,摆出一副奋力的样子吸气。
只是暴露在外的皮肤就能够实现嗅觉该有的功能,甚至还更多,和同时感应到的那些微妙的光线变化混合在一起,构成与人类所见截然不同的景色。
乔强先生一开始向着自己家的方向逃窜,两分钟后,他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就是在他院子门口接他上的车,在原地有些迷茫似的来回转了几圈,又开始向东移动。这次速度慢了很多,移动时间合计大约七分钟,中间停顿了数次,最后停在了——这个味道是……一家奶茶店附近。
王师傅伸出腕足,扒住巷子两边的墙,稍一用力用力便蹦上了房顶,接着,在楼顶间飞跃。
陆上动物似乎被重力束缚得太紧,对上方的事物总是缺乏关心。
就算有几个人注意到一闪而过的黑影,在揉揉眼睛之后,也只会把“空中飞过衣着华丽的**美人”这种无稽之谈当做幻觉吧。
就这样,它花了两分钟就来到了那家奶茶店附近。
人类血液的味道很显眼。乔强先生没有时间清洗身体,保持着这样的状态选择了奶茶店二楼最深处第二个椅子,是认为这副样子不会进入店铺这样的惯性思维能够误导自己吗?
这些自以为万物之灵的陆生生物总是如此。
目光短浅又狭隘,却怀抱着自以为是的傲慢,睥睨其他一切生物,自诩为地球的主人。
王师傅从楼顶垂下,拉开窗户,与此同时,一根模拟成人类皮肤颜色的腕足“嗖”地一下伸出,瞬间缠绕住了嗅觉中,那个穿着满是血迹外套的男人脖子该在的位置:“乔强先生,你的确很聪明。可惜,到此为止了。”
“哈——咳,哈……”男人挣扎着喘着粗气,双手拼命地尝试将腕足从脖子上拉开——
考虑到双方的力量差距,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徒劳的挣扎,刚刚在车上的时候,乔强先生没用几秒钟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王师傅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皱起眉头。
于是它缩了缩盘在上方,充当头部的那一根腕足,并将另一条稍微松了松。
并不是乔强先生的男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恐慌地想要逃跑,同时想要尖叫——从挥舞的拳头来看,也许还想要反击?
它重新收紧腕足,同时阻止了三种愚蠢尝试。
“冷静点了吗?”
“呜呜呜呜呜呜——”
对方一边挣扎一边挤着眼睛,王师傅在这段时间环视了周围,并没有其他客人。在工作日的下午,这样偏僻的地方也并不特别奇怪。
“冷静了就眨眨眼。”
对方继续拼命地挤眼睛,王师傅并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针对自己回答的反应,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王师傅松开了腕足,对方跪倒在地上,拼命喘息、咳嗽,眼角、嘴边和下半身都不断有液体流出。作为地球的主人来说,这形象着实有些不堪入目。
“你是凑巧穿着和乔强先生一样的连环杀人犯吗?”
“哈……哈?”
对方的反应佐证了嗅觉提供的信息。它的判断没有错误,只是乔强先生似乎是一个比之前所以为的,还要更加狡猾的猎物。
“衣服是哪来的,你为什么要穿着这样的衣服坐在这。”
“啊,这个啊,我之前遇到一个人,浑身是血,吓了我一跳——”
“说重点。”
“他给了我好多钱。”
王师傅将对方身上衣服扯破,收了起来,看了一眼旁边凳子背后挂着的另一件外套:“这件外套也是他给你的?”
“他给我钱让我买的。哎呀,进来的时候我套着两件外套,这么热的天,店员小姐姐看了都——”
王师傅并没有打算杀掉眼前的男人。
总得来说,它一般都愿意给没必要杀的人留一条命。
不过,如果是一个话很多,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的话——
“你喜欢章鱼还是王八?”
“唉,唉,这个……章章?”
王师傅的腕足重新收紧,旋转。熟悉的“咯啦”声响起之后,它放开了那个从此不会再喜欢任何东西的男人:“你不该说谎,更不该因为认为我是章鱼而试图讨好我。那么,再见。”
王师傅没有下楼,回到窗边,腕足伸长到了平时两倍还多的长度,轻轻一荡,回到了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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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也许会死也说不定。
乔强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几乎要因为负罪感而胃痉挛。
这个世界的人真是各个都荒谬至极。
在路上遇到自己这样的可疑分子,居然还愿意为了钱,和自己这种满身是血的可疑人物交换衣物,甚至还能想得起来加价。
他死了也活该。
更何况,他也不一定会死。也许他只是在奶茶店坐几个小时,就能白白赚到几千块钱和一件不错的衣服——虽然沾了血。
在幻想作品中,半兽人的设定往往并不详尽,泛化的更加敏锐的五感就已经算是设定认真了。而章鱼人在岸上如何具有和在海里的时候相同的感官模式,这种问题基本上就是纯属找茬的范畴。
所以乔强只是在换衣服的同时姑且尝试一下而已。
然而,如果那样的假想成真,或者,由于不同的原因——比如外套里被放了追踪器——章鱼人找到了那个男人的话……他就有可能会死。
……
但是错的是章鱼人和男人自己。
乔强没有迈过任何界线,他只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保全自己。
乔强一点错都没有。
他从浴室走出,坐在了宾馆的床上,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打开了手机。
因为他刚刚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他也许穿越了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