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异常的平静。</p>
然而，唐可可却是深信不疑。</p>
当他再一次举目看向已经点亮烛火的孔家府邸，唐可可衷心的希望，这家传承千年的人家，能真的清楚现在的局势到底是怎样的，能真正的服一次软。</p>
好好的做一个良善人家不好嘛？</p>
张志远却是目光游走，望向旷野外，夕阳照射不到的昏暗处。</p>
“那边，是你们的人吧。”</p>
唐可可顺着张志远的注视看了过去，在那片黄昏夕阳照不到的地方，有几骑手握着缰绳候立在阴影之中。</p>
他点点头，回头看向张志远。</p>
张志远轻声道：“你的事情，本将不会管。就如同，你当初到底是怎样的出身，本将便从来都不曾过问一般。只是眼下，想要解决山东道的问题，你我却要同心合力。若是有僭越之处，本将事后自会上书殿下请罪。”</p>
唐可可目光闪烁了一下，摇头道：“不至于此。只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人罢了……”</p>
说着这话，唐可可的双眸不禁一暗。</p>
自己的身份又何曾能见得了光。</p>
如今也不过是在军中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才有了继续活在阳光下的机会罢了。</p>
想了想，唐可可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打磨光亮的黄铜口哨，含在嘴唇下，轻轻的吐着气息。</p>
口哨发出悠长悠长的声响，传至远方。</p>
少而。</p>
那藏在黄昏阴影下的几骑，便开始催动着座下的战马，缓缓的向着中军大营而来。</p>
等到这数骑到了已经开始埋上根根木桩，填充上土石的中军大营营墙下，唐可可已经是走下望楼哨塔，去到了几骑跟前。</p>
而站在望楼上的张志远，也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些人的模样。</p>
每个人都好似是坏了脸一样面无表情，眼神里也没有任何的光彩。几人都是穿着玄黑的裹臂绑腿的劲服，腰上配着不曾有装饰的雁翎刀，在腰间还有一只装着短火铳的皮袋子，后腰上则是悬着一把强弩。</p>
玄面白底的靴子踩在马镫中，目光似有似无的一遍遍扫过周围。</p>
当唐可可到了这几人马前，也没有交谈。</p>
唐可可便从领头那人手上接过了一本用皮布帮过着的小册。</p>
当交接完毕，那领头之人方才目光平静深邃的抬起头，望向了望楼上的张志远，眼神依旧是不起波澜，也没有要与这位统领万军的将军打招呼的意思。</p>
如同来时一般，静悄悄不惹注意的远去，直至消失在黄昏下的阴影中。</p>
蹬蹬蹬。</p>
站在望楼上的张志远，听着背后传来的登楼声。</p>
他轻声开口道：“本将今日看见了他们的真容，营中士卒想必也有瞧见的，难道不会有事？”</p>
怀里抱着小册的唐可可回到望楼上，摇摇头道：“咱们不会再看到他们的。”</p>
“哦？”</p>
张志远眼中露出好奇。</p>
唐可可若无其事的解释道：“都是苦命的人，辛辛苦苦一遭，早就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p>
张志远又哦了一声，便转口道：“是殿下交代的话？”</p>
唐可可这时候才打开被皮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册本，翻开封面一行行看下去，脸上的表情却是逐渐的精彩起来。</p>
等到将整本内容看完之后，唐可可不禁发出一声长叹。</p>
他望向已经近到了大营前的孔家送货车队，脸上不由的露出了一丝厌恶：“今晚我不吃饭了。”</p>
张志远此刻还不知道那册本上究竟都记录了什么。</p>
只能是追问道：“都写了什么事情？”</p>
唐可可在脑海中挑挑拣拣了半天，才开口道：“过往却是我想错了，原以为至圣先师之家，还能有些善心，宅心仁厚一些。却不想，竟然也是如出一辙。</p>
孔府外，三十里内，皆孔家佃户，收租三成。”</p>
“恩？”张志远有些不解，皱眉道：“若是本将不曾记错的话，三成的租子，便是整个天下，也找不出多少家。”</p>
唐可可点头道：“是啊，可不就是如此。寻常租子，大抵都是五成。而在孔家，去地三十里外，六十里内，八成为孔家佃户，田租子皆五成。</p>
六十里外，曲阜、兖州城、汶上、济宁、金乡、鱼台、巨野、嘉祥、藤县、邹县、费县、泗水，或五六成，或三四成，皆为孔家佃户，田租皆七成。”</p>
精挑细选，将最不重要的部分给说了出来。</p>
说完之后唐可可整个人都像是泄了气一样，两肩松垮下来。</p>
饶是在九边塞外杀人无数、破阵无数的张志远，也不由的张了张嘴。</p>
两人良久都不曾再开口说话。</p>
直到营外，孔家的马车队和军中火头营对接，开始交接粮草酒肉，营中传来阵阵欢呼声时。</p>
张志远这才长叹一声：“当真是半府人家啊。”</p>
孔家再努力努力，整个兖州府都能变成他们家的了！</p>
天下承平才多久？</p>
大明创立才多久？</p>
洪武如今不过二十八载，一姓人家，便能独占半府之地。</p>
其本性究竟如何，可见一斑。</p>
唐可可觉得自己曾经读过的圣贤文章，学习过的圣贤思想，都在坍塌崩溃中。</p>
若是换一个人家，他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感觉。</p>
可这是至圣先师家啊。</p>
过往的信仰在崩溃。</p>
唐可可面色戚戚的摇头道：“过往我曾以为，世间若多贪念，却还有良善人家。如今看来，若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何来良善，皆为奸佞尔！”</p>
说着话，唐可可将手中的那本册子递到了张志远的眼前。</p>
张志远有些疑惑，看向唐可可，眼神不解。</p>
“本将也能看这些？”</p>
唐可可撇撇嘴耸耸肩：“现在，没什么不能看的了。”</p>
张志远面露迟疑，从唐可可的脸色上，他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可能远比自己现在已经知道的还要更加严重。</p>
他缓慢的伸出手，将唐可可递来的册子接到手中。</p>
随后，张志远皱眉翻开册子。</p>
望楼上，气氛在一瞬间冰冷到了极点。</p>
当最后一个字被张志远收入眼中，他已经是满脸青紫，双手重重的合上册子，而后又愤怒的捏紧册子，双手砸在了身前的栏杆之上。</p>
然而，任凭张志远如何的愤怒，此刻却也发作不出来。</p>
半响之后，张志远方才开口：“今日本将不食。”</p>
说完后他又补充道：“明日叫营中往曲阜县城采购米粮。”</p>
唐可可点点头，但凡是个正常人，只要是看到那些记载的东西，都不可能再接受营门下的那些东西。</p>
他举目望向已经华灯光亮的孔府宅邸。</p>
“我们是不是有些收敛了？”</p>
张志远冷哼一声：“挖的太慢了！”</p>
“那就用上火药吧。”</p>
“本将允了，再记尔一功。”</p>
“这军功，我领了！”</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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