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宇文城是睡了一整天来参加讨论的，其他人都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熬到早晨六点（北辰时间下午五点），宇文城依然精力充沛，别人却撑不住了，上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时空的山羊胡也随着他将打哈欠又止住的下巴一翘一翘的。宇文城适时告退了——得让这些老师们好好休息一下。他从一夜的谈话中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认为“w射线”可能是外星人发射的信号，因为宇宙间一切能想到的自然原因已经被排除殆尽。按老话说，不管最后剩下的可能性有多不合理，它也只能是事实。
但是，排除法并不是严格的科学方法——至少宇文城这么认为。没有人见过上帝，并不能完全否证上帝的存在。刑侦学的原则也是如此：证明嫌疑人不在现场的最好办法，就是确定他当时到底（另）在哪里。你说w射线是外星人的信号，不能因为它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要拿出证据。它的信息编码至今还没有被破译，或者说人们根本不知道怎么破译。只有完全破译了、证明它的确不可能是自然产生的，才能坐实它是“外星人信号”的结论。
当然，破译编码不是天文学家们的工作，他们有自己的“取证”方法——测算引力波。每次“w射线”开始爆发后，天文学家都会对它的视向进行观测。结果发现，“w射线”爆发期间，它的视向引力场也会持续异常。“w射线”消失，引力场又恢复正常。通过对引力波的测算，已经能够确定，在射线的视向处的确存在一个“白洞”（除它而外再没有别的天体，这一视向上也从未有过其他异常的记录）——虽然还没有通过其他手段得到观测验证。如果真是这样，它就不能算是“无源”的。这个白洞——权且叫做“w白洞”吧——就是它的“源”。不过，天文学家们更感兴趣的问题，是这个虫洞的另一个洞口——那个黑洞——在哪里。不要说它也许远在人类的可观测范围之外，即便是在可观测范围内，又怎么去寻找和确定？迄今为止的五次观测，都只能获知它的方向角坐标，却没法得到线坐标——无论“有意”还是“无意”，“w射线”的发射源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它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上足够远处一束直射你的光，你可以判断光源方向，却无从知晓它离你有多远。
根据五次观测的经验，科学家们想出一招：盯住宇宙中的这个方向持续进行引力波监测。引力波的传播速度与电磁波相同，那么，在“w射线”是由“w白洞”发出来的这一假设基础上，白洞一定先于射线出现（至少是同时出现，而不会落后于它）。如果能通过某种方式提前发现引力波异常（目前人类只有引力波接收天线，还没有引力波天文望远镜，所以天文台并不能同步监测引力波和电磁波），随后又探测到“w射线”（或同时探测到两者），则可以推断，“w白洞”的出现就是为了放出“w射线”。这条结论坐实，“w射线”是外星人信号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它也许是某种文明超级发达的外星人（他们已经掌握了巨大的力量，能人为制造虫洞，并通过人工虫洞传送信息！）发来的。一想到这儿，外星人专家们和幻想家们先是兴奋，随即就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从他们那里传输电磁波都要用虫洞，可见他们离地球该有多远，它们离地球那么远，竟然能在茫茫宇宙中精准地瞄住地球，说明它们已经注意到了地球，说不定就像一个顽童发现了墙角的新蚂蚁窝，或者一个危机感爆棚的物种发现了宇宙中潜在的新威胁，谁知是福是祸呢！
人类经历了数千年的战争。尽管战争在当今这个时代已近乎销声匿迹，但它在地球上的消失，却不能保证传说中的“外星人”并非好战分子——即使它们不是，难保生存竞争的压力和好奇心的诱惑不让它们穷兵黩武。更何况，有可能“外星人”只是动动手指，耍耍顽皮，就会对地球造成灭顶之灾。因此，文明思维的习惯，还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首先以恶意揣度他人——不是地球人，就是外星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确，当人（特别是成年人）在野外遇到一只庞大的巨兽、又不知它底细的时候，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把它当成随时可能会攻击自己的猛兽。人类社会中对陌生人的信任，建立在他们相似或相同的语言、思想、道德和法律的基础上。若非如此，陌生人之间，仍然会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如果一个陌生人三番五次、鬼鬼祟祟地朝你家里窥视，你该如何看他？因此，一提到外星人，地球人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关键词，大多都是“星际战争”、“消灭异己”、“外星殖民”之类，稍好一点的也不过是“豢养”、“实验”之类。友好往来——自然，当你悠闲惬意地坐在安全舒适的办公室里，构画美好星际外交蓝图的时候，是可以设想的。“和平互利”与“兵戎相见”的情节或主题，在有关外星人的幻想艺术作品中，几乎是平分秋色。可是，一旦外星飞船突然真的出现在你面前，从里面走出几个形态怪异的外星人时，哪怕你脸上露着笑（如果你还能笑出来的话），你的手，敢不暗地里扣紧了手枪的扳机，时刻提防着任何可能？
宇文城总是不愿相信“w射线”和外星人有关，他希望能揭示出这东西的本来面目。不错，他的论文对“w射线”研究得很深了，但那也仅限于描述，把它是个什么样说出来了，它的来龙去脉还是没弄清。好吧，现在既然有这么多空闲时间，正好把同行们发布的信息收集起来，自己做！
太阳露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宇文城除了偶尔在院里散散步，哪也没去。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困了睡，饿了吃，还时常参加北辰天文台的讨论交流。钟毓媛的电话一般会在午饭、晚饭时间打过来，督促他吃饭，别饿了肚子。他手边常放着个盒子，里面装满足够吃三个月的食丸。反正钟毓媛看不见，他会把它们装扮成各种菜肴、点心、果品，讲给钟毓媛听。实在吃腻了，他也会去真正的食品店里逛逛，改善一下口味。懒得去了，就叫店里送过来。钟毓媛回家的日子，是他最高兴的时候。钟毓媛也会顺路买上些好吃的，两个人在屋里一待，尽情享受难得的二人生活。
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没几天，钟毓媛的私网机就提示她：“根据您的体征表现，您可能已经怀孕，请及时到医院检查确认。”
收到提示以后，钟毓媛自己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阳性。她心里一阵激动，但是没告诉宇文城。直等到例行假日，和宇文城对坐在餐桌上一起吃着晚饭，她才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有小宝宝了。”
“嗯？”宇文城吃饭吃得正认真，听见钟毓媛这句话，从饭桌上抬起了头，先盯着钟毓媛的脸，拧着眉头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思考着、理解着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才问：“怀孕了？”
钟毓媛打出了医院的检查结果。
“真的？”宇文城把结果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看看钟毓媛，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满脸的欣喜和满眼的亮光明明白白地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情。钟毓媛知道他的脾气，也满脸微笑凝视着宇文城，向他张开了双臂。
宇文城和钟毓媛拥抱在了一起。虽然很激动，但是宇文城不敢用力，生怕抱得紧了“挤坏了”小宝宝。钟毓媛则不管不顾，搂着宇文城又是亲又是啃，连喘气的声音都变粗了，拖着宇文城就往卧室走。
“干什么呀？”
“明知故问！”钟毓媛轻轻地咬了一下宇文城的嘴唇，坏笑着说，“从怀孕到宝宝出生，我们有一年多不能做，还不趁这个时候抓紧机会！”
宇文城睁大眼睛：“这时候做不会再怀上吗？”
“哈哈哈……”钟毓媛的笑声几乎能把房顶掀翻，“我的天文学家！女人怀孕以后就不排卵了，可以做！不过现在是孕初期，动作要轻一点。”
“哦。”被钟毓媛大大地嘲笑了一番，宇文城羞得脸红脖子粗，都不好意思跟她上床了。
钟毓媛回情报站以后，宇文城马上买了一本《宝爸爸百科手册》，拿出上学时读书的劲头，认认真真读起来。
钟毓媛再次休假回家时，宇文城叫来了流动医院。一辆画着红十字的白色医疗车停在家门口，后车门正对着家门。钟毓媛和宇文城一前一后上了车。一进车厢，庞大的医疗阵容让他们感到受宠若惊：两名护士站在门口，两名护士站在简易办公桌前，两名医生站在办公桌后面，一见他们进来，六个人一齐鞠躬问好：“欢迎来到碧州医院孕产科！”搞得像进了高级宾馆似的。宇文城连忙鞠躬还礼：“谢谢！”
问过好之后，两名医生在办公桌前坐下，请钟毓媛和宇文城坐在她们对面，打出登记册，一名医生问钟毓媛：“您的姓名和出生日期？”
“钟毓媛，二八〇年三月十一日。”
医生点头微笑道：“系统显示您在三月十八日上午来我们医院做过检查。”
“是的。”
“当时您没有找过医生？”
“没有，我只是想确定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做的是自助检查。”
“哦……您是怎么知道自己怀孕的？”
“私网机告诉我的。”
医生一边提问，一边熟练地为钟毓媛登记造册。钟毓媛和宇文城眼看着登记册上的空格被一项项填满，最后只剩下两个身份确认栏。
“如果登记信息无误，请按下你们的身份指纹，完成注册。”
钟毓媛核对了一遍信息，又让宇文城帮自己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在“孕妇”一栏按下了拇指。宇文城在“配偶”一栏按下了拇指。
两名医生站起身：“请孕妇到诊室里做一下检查吧！先生可以在这里稍等。”
宇文城愣了愣，环顾四周，然后转向医生：“流动医院里没有别人了吧？”
站在门口的一位护士忍俊不禁：“没有了。”
“那我不能跟进去看看吗？”
医生和护士都笑了：“很抱歉，先生，我们的医院规定孕妇诊室不允许男性进入，无论有没有其他人。”
宇文城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了头。
两名医生和两名护士都进了诊室，只剩下门口的两位护士和宇文城留在接待室。
见她们都站着，宇文城也不好意思坐，就把屁股靠在办公桌上，打开私网机自己看书。
站着的护士忍不住了，她们在门口打出两把椅子，往下一坐，对宇文城说：“这位先生，你也坐下吧。”
宇文城把屁股从桌上挪到了椅子上，眼睛没离开书。
两个护士在那里谈笑一阵，其中一位突然问宇文城：“先生，你们是新来碧州的吗？”
“啊。”宇文城把头抬起来，“你们怎么知道？”
“看着像啊。你们看外表就不像是本地人，碧州这里土生土长的黄种人很少。”
“哦。”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工作。”
“工作？到这种地方？”
“嗯。”
“是气候考察吗？”
“不是。”宇文城摇头。
“那是什么？”
“军人。”
“军人？你是军人？”两名护士瞪大了眼。
“不是，是我妻子。”
“哇——”不但眼睛瞪得更大，连嘴也张大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才尖着嗓子说：“你妻子在监测站工作？”
“你们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偌大个绿岛只有那么一座军事监测站，还没有碧州的医院多！”
宇文城突然觉得钟毓媛的工作和她工作的地方没那么神秘了。
“你也在这里找了工作吗？”
“没。我……在家待着。”
两个护士掩着嘴笑了。笑罢，其中一个说道：“嗯，也是。军人的工资那么高，也确实不需要你工作。”
另一个就说：“你妻子也真有眼光，找了这么一份高薪水的职业。”
宇文城心里都骂开了：“有个屁的眼光！我宁可不要这些钱，让我回北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