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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真是不想干了,每天日复一日的晃动着裂隙灯、摆弄着眼底镜、挥舞着视力表指挥棒。每天总是重复着一样的事情,任谁都会烦恼,这就是成年人的悲哀吧,我想。只有年复一年不断的重复你的工作,才会有人给你发工资,才会得到养老保险,才会有住房基金,才能晋级……小孩子真是快乐啊,每天都无忧无虑的,大不了为一根冰棍大哭一场,过后每天又是快乐的,从前怎么没有意识到做孩子的快乐呢?

和聂主任打了声招呼,向室外走去。我们的科室在二楼,一楼大厅的后面是个花园,种有各种植物,有树阴凉亭,假山鱼池供住院病人散心疗养。大厅前面是一大块停车场和食堂小卖店。我穿过停车场走进小卖店:“李姐,来包烟。”

李姐从货架上取出一包烟扔给我,我付完钱,打开香烟封口,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打火机一闪,吸了一口:“真香啊。”

李姐问:“科里不忙吗?”

我点头:“不忙,要忙聂姐也不会放我出来啊。对了,李姐你在这儿工作多长时间了?”

李姐若有所思掐指算来:“我中学毕业后在家玩了一年就过来了,大概有十三、四年了吧。”

我看看这间不过四十平米的小店,说:“就这样一直在这个小屋子里一干十几年?不会烦吗?”

李姐笑了:“烦,能不烦吗?可有什么办法呢,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最重要不过的了,人图的不就是个安稳吗!”

我摇摇头不甚赞同李姐的看法,我认为人活着最主要的是快乐才对,如果因为自己的工作而整天闷闷不乐还不如不去做这份工作。正要说些什么,见进来几个病人家属买东西,我向李姐说了声“您忙着”出了小卖店。

穿过一楼大厅,走进后院的花园,几个穿着印有各科室名字病服的老人正在凉亭下棋,七嘴八舌的地研究着棋艺,他们中有拄拐的,有坐着轮椅的,有打着石膏的,却都很有精神。几个病人家属的孩子手持柳条在假山树阴间追逐嬉闹。我向鱼池走去,池中心是条汉白玉雕成的鲤鱼,从鱼嘴里射出一道清泉洒落池中,溅起水花四散。我趴在铁管围成的护栏上向池中望去,池中荷叶一片片连在一起,有些花儿已开,粉红的颜色看上去那么的透亮,而大多依然是花蕾,大有群起群落之势。荷叶下不时有小鱼游出,时隐时现穿梭在叶茎之间。

“多么欢快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已经多了个女孩。

我看看身边穿着病服的女孩,轻声说:“是啊,它们真自由。”我感觉自己被这所医院束缚着,没有了自由,一把青春负给医院,换回来的只有微薄的工资。

“唉——”女孩轻叹了一声。

我再次观看女孩,秀丽的面庞,略带苍白,柳叶般的弯眉,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很是美丽,粉红的双唇,整齐洁白的牙齿,被染成米黄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却是稀少而干枯,那应该是化疗的结果吧。她的胸前豁然印有鲜红的“内三”两个字,内三是专门接收血液病人的科室。

女孩见我看着她,冲我笑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希望自己是条小鱼,可以在广阔的大海中遨游。”

“你多大了?”我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点燃。

“十九。”女孩说,“你们眼科的大夫生活得是不是都很细致。”

显然她看到我白大衣左上角印着的“眼科”了,我笑笑说:“生活和工作是两回事,工作中过于仔细了,生活中就很有可能相反,如果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那么生活也太无趣了。”

“生活?”女孩默默说道,“不知道还有多少天……”

见她神情黯然,我问:“你得了什么病?”

“白血病。”女孩回答的很平静,“化疗了一段时间,可是并没有多少效果。”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虽然从她所在的科室就已经把她的病情猜了个大概,可当她亲自说出口时,还是有了很大的感触。她才十九岁,一个十九岁的女孩面对自己的病情竟然可以如此的从容,这从容的背后不知有过多少泪水。

像小鱼一样自由。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有些人作恶终生却安静的死去,善良的人们未必会有善终。我从眼前这女孩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生的渴望,那种渴望却伴随着无奈。

“小钰,查房了,回来吧。”远处一个中年妇女冲身边的女孩招手。

“来了。”女孩应了一声,向我告别,“大夫,妈妈叫我回去了,有机会再聊吧。我叫纪小钰。”

我向她点点头:“眼科大夫,微生米奇。”

待女孩走后,我呆呆望着池中自由欢快游动的小鱼,想着自己所谓的医院束缚感比起纪小钰来不知强了多少倍,她被病魔所束缚着,最终将以生命作为代价得以解脱。

做人真是痛苦,我想。

“叔叔,吃糖。”一个拖着长长鼻涕的小男孩伸出黑乎乎的小手递糖给我。

我拍拍小孩的脑袋:“叔叔不吃。”

那段日子我一直生活在浮躁之中,每天都很烦躁,只有和林燕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暂时忘记生活的苦恼。林燕与我则完全不同,她的生活很充实,每天都在努力的学习。她是那种特别上劲,自强不息的女孩,有种很强的韧劲从骨子里向外散发着。记得有一次,她因一个非正式考试没能通过而沮丧,最后竟将背包甩给我,在400米的操场上跑了十圈。当然我是硬着头皮陪着跑的,林燕说是为了惩罚她的粗心大意,实则连我也一并惩罚了。我亦惊叹在她娇小的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强大的能量,4000米可不是一个短距离!平时比较文弱的林燕却咬着牙把它跑了下来,之后我们两个躺在操场中央大口喘着气,望着已经完全黑了的夜空,星星一闪一闪。林燕长出一口气:“舒服多了。”

我也向林燕透露过我的空虚与压抑,她劝我把心平和下来,并打算为我补习英语。而我的英文糟糕到令人难以接受的程度,林燕准备从音标开始教,被我拒绝了。

在工作之余,只要眼科没事了我就会跑到内三科看纪小钰,翻开她的病历,在初步诊断一栏豁然写着ALL(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三个字母。每次与她聊天时她都表现得平静而乐观,她说她是在大二刚开学的时候检查出病情的,她喜欢大学校园的生活,在学校的文学社做了编辑,参加过许多次学校主办的晚会,她说喜欢做主持的感觉,她说以后的理想就是做个节目主持人,主持什么节目呢?就正大宗艺吧,说完笑了笑,这个笑给我的感觉有些苍白。我曾笑称她为小鲫鱼,她笑着说大学的同学都叫她“鲫鱼小姐”,说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给取的,那个男生很优秀,高高的个子,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然而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学校,完全断绝了和同学、老师的联系,她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纪小钰也并不总是坚强的,记得一次护士叫她去做穿刺复查,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蜷缩在床角,恐惧的双眼含着泪水,嘴里嘟囔着“我不去,我不去……”。穿刺检查是纪小钰最害怕的治疗项目之一,她说被穿刺的痛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有次周末我和林燕找纪小钰打扑克,打着打着,纪小钰鼻血流个不止,化验单下来一看,白细胞数量已经高出正常数值5倍了。我们安慰纪小钰并叫她安心休息后离开了医院。路上,林燕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她得了白血病,我会不会一样的守在她身边。我紧拉着她清凉的小手坚定的点了点头。

林燕的身体是冰凉的,即使在炎热的夏季。她的性格便犹如她的体温,总是保持着一定的冷静。她的冷静有时会让人感到恐惧,有次考试之前,为了不要我找她而耽误了学习,发过这样一条短信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把学业和事业放在第一位的,希望你能理解。我呆呆看着短信很长时间,若从面相绝对看不出林燕会是事业心如此强烈的一个人。许久之后我回了一条信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把你放在我的第一位,因为我爱你。

那段时间我一直往返于眼科与内三之间,以至于到后来聂主任一个劲儿的朝我嚷嚷不务正业。直到有一天,那是个周一,天气有些阴沉,潮湿的空气给人闷热难耐的感觉。进了科室连忙把空调打开,以缓解天气的闷热。那一天是我少有起的早的一天,大概是被这已经进入十月份异常的闷热扰醒的,到科室的时候时间还早,收拾了一下就向内三科走去。刚一跨入内三病区,便看到医生护士不停的忙碌,心想内科的大夫就是比眼科赚的多,瞧瞧人家总是这么忙。我推开医办室的门,见值夜班的小王大夫正低头写着病历。我丢给他一支烟,问:“这么忙,该歇歇了,昨晚又收了几个病人呀?”小王抬头看看我,伸手拾起桌上的烟点燃,面带苦涩的说:“收什么了收,昨晚有个病人,对,就是你常来看那21床的女孩,昨天晚上3点半从窗户跳下去了,当场死亡,也没留下遗书,真是难办啊,这不到现在死亡记录还没写完呢吗。”说完深深吸了口烟。听了他的话我惊呆了,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多么年轻啊。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小王见我发呆,不住叫着:“米奇,米奇,你没事吧?你不是说她不是你亲戚吗?米奇……”“你忙。”我茫然的向前走去,耳后传来小王一阵阵的叹息声。当时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谓的向前走着。我的周围变得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东南西北,好像被一团雾笼罩着,只是不停向前走着,在鼻子底下传来时隐时现的阵阵清香时,我隐约看见一条小鱼,一条红色的小鲫鱼在白茫茫的空中游来游去,游得很快乐,很自由,无拘无束的,突然向下扎入一潭清水,激起一片涟漪,溅起的水花很美。随着水花的飞舞,眼前世界慢慢清晰起来,先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映入眼帘,然后白雾从中央慢慢向四周散开。当我清楚看到周围环境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来到了住院部后院的鱼池边。

池中的鱼儿似乎并没有因为天气的闷热或我心情的悲痛而呆滞下来,依旧三五成群的游走于荷叶之间。鱼群当中有条红色小鱼看上去格外快乐。一滴滴雨水落入池中激起一圈圈的水波打破了水面原有的平静。雨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我离开了水池。

纪小钰的自杀或许正是一种解脱吧,我心中虽然这样想,却总觉得是种遗憾,当我们身边有人真的去世了,无论曾经是否有过过截,都会为他的死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之后也会感叹生命的脆弱吧。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林燕听到纪小钰自杀的消息后,竟然哭了,没有说一句话,默默流下两行泪水,久而不止。林燕喜欢这个原本开朗乐观的女孩,喜欢她的眼睛乌黑而明亮。

也许我们再也不会看到那样明亮而坚定的眼睛了,我想。<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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