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加深了,一层薄薄的凉雾,弥漫在湖面之上,子黍忽而觉得有些冷。
他想想自己是再没有胆子敢偷跑去见清儿的,深夜独自一个人站在湖边,又是如此的静,心中难免有了些害怕,于是匆匆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要回家了。
水雾渐浓的湖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激起哗啦的水声。
子黍脚步一滞,心中虽然跳得飞快,却仍然是慢慢转过身去,望着那一片月牙湖。
波光粼粼,弯曲着月的倒影,雾更浓了,带着清冷的湿气。透过那湖,仿佛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石,又好像坠入了蜃楼幻境,水雾中升起琼楼玉宇。
似乎是有着什么东西的,子黍抬头看看天空,众星拱月的天空,似乎月与星是很融洽的,并没有因为月而掩盖了星,星仿佛随着月一同亮起来,散发出菱角般的光芒,月竟然有些模糊了,带上了一层看不清的薄纱,明知道它的存在,却又像是在梦里梦见了,总不真切。
湖面上有渺渺歌声,是少女的清唱,他仿佛见到了清儿,一个人在摇摆的舟中,穿着绿色的衣裳,她绿色的裙摆下边,是一双白玉般的小脚,搅动了绿色的水波,溅起一颗颗珠玉……那歌声是清婉的,轻盈而自然,和着水波的拍子,和着风的韵律,融入天地中去了,他听着听着,便觉得那不是歌声,而是自然的精灵在穿梭,穿梭在整片山谷之间,这歌声也带着些儿漫不经心了。
就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似乎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从歌人的喉中学到了几句抑扬的音节,因而来到湖畔,去无意识地哼唱,她或许是觉得这歌很美,或许只是为了好玩,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漫无目的地歌唱,发出自然的音节,在风中飘荡。
“南国多相思,相思有几时?恰如楼中月,染透杨柳枝。佳人着素锦,舞在芳菲亭。芳菲已落尽,知音其在谁?”
子黍认真地听着,那个轻轻飘荡的女声是很悠扬的,悠扬里就难免透露出一丝孤单,他又不禁去想清儿了。他从没听过清儿唱歌,但他觉得要是清儿唱歌的话一定很好听,他不知道这唱歌的人是谁,于是产生一种神秘的遐想。
在这遐想中,这凄冷的夜,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他走出几步,向着那迷茫的水岸走去,水边早已是泛起了大雾,特别特别大的雾,子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雾,似乎这不是雾,而是浓烟,一大片的浓烟,笼罩了整个山村,简直看不清一米以外的事物。
就在这大雾里,轻轻的水声传来了,那是浆滑动的声音,轻轻动着,划过水面,泛起一点波澜。这波澜又很轻,像是蜻蜓点水,又像是水黾轻轻在水面一划,子黍只能听到滑动的水声,却看不出本就波澜起伏的水面有什么变化。
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瞬,他看到了湖中的小舟,看到了舟上的女子,她是坐在舟上的,只有她一个人,划着桨,在低低吟唱。
“清儿!”他叫了起来,朝水边走了几步,快要失神了。
舟中的女子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大雾弥漫,她消失在水雾当中了。虽然喊着清儿,他却并不知道那是不是清儿,清儿怎么会在半夜独自一个人出来划着小舟呢?可他却再不知道这个小山村里,还有哪家女孩子会在这样的大雾当中划着舟儿,唱着好听的歌了。
雾更浓了,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而眼前茫茫烟水,却什么也看不到,连歌声和桨声也听不到,只剩下冷冷的水声,拍打着堤岸。
子黍呆呆地站了一忽儿,才转过身去,怅然若失地往回走。
回到家中,再往那湖畔望去,仍是一片朦胧的白雾,向整个山村弥漫开来,起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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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生活,原本是很平静的,村内的男子,照例是每日上山,砍柴、打猎,或是梳理自家的菜园,果园。女子则忙着一日三餐,闲暇时三五成群的,闲聊着,看日升日落,所谈的话永远没有尽头,而话题永远离不开这个山村。
最活跃的,不过是十几个孩子,他们也随着父母去山林里谋生,女孩子大多是停留在果园和菜园边,男孩则有时会随着父辈去打猎,不过四林山野里的大猎物,是早已被猎杀干净了的,于是就设下网来,专捉山鸡和飞鸟,然而也并没有为此花费精力。除了上山,便是下湖,由于捕鱼的网是很宽松的,湖里的鱼也便有了生存的余地,每每有那么几条小舟在湖上划过,捞起几条大鱼,载歌载舞,便返航回村去了。
似乎是因为山村人并不将任何一项事业作为仪仗,山村的生活也就显得闲适,他们是几乎不与外界往来的,也就没有留下商业的痕迹,也就不因商业而去不断索取。因而他们总是有余的,而他们也并不感到有余,或者为有余而欣喜。
果园里的果子太多了,烂掉了,谁会在乎呢?让它们回归了山林,谁也不会将这看做损失。菜地里几株菜长得太老了,枯死了,也并没有谁特意去打理它们,无非是自然地生长着,自然地消亡着。山林里的干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们每天砍掉多少枝干,来年它们仍会长出来,而山村人也并不会去砍斫那些几百年树龄的老树,因为除了造房或造船与家具,这些老树并没有什么用处,它们是鸟的天堂,也就成了猎人的天堂。
出山的路很远,很难走,山村的人们,一般听了这话,也就不愿再去出山,山外的人见了山村的偏僻,一般也不愿进来。这百十年下来,真正走出去的很少,而搬进来的便更少了,子黍他们家恰恰是唯一的一户,然而他们也很快融入了乡村,融入了这自给自足的世界里。在这个山村的世界,连货币的价值也没有,因为山村的环境是稳定的,若非遇到可怕的天灾,山村的收获永远是富足的。人们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有了,因为富足者并不需要这种富足,山村的山和湖养着他们。这样一来,财富又有什么意义呢?山村人并不羡慕什么财富,却各自敬佩着各自的手艺,喜欢做木工的便去木匠那儿,喜欢学打猎的便去猎人那儿,喜欢刺绣的女孩子也各有一个能效仿的老嬷嬷,有的还能织出七彩的锦绣来,穿在身上像是彩虹。
这山村里也有医生,独自栽着一片药园,却不轻易看病,若是有人得了重病,他才开一些药方,平时的生活,全靠着邻里的供养,因为他是一心研究医药的,而四邻也很尊敬他,纷纷拿着有余的粮食来补他的不足。
村中也有教书的先生,却只教孩子们一些诗,写些文章,剩下的,老先生指指外面,全在这天地间了。这千百年来人们的文化,本就是从天地中来,到天地中去的,有的落进了书本里,却有更多的埋在世界上。于是孩子们只要认得字了,并不用背那些诗书,老先生要是抽他们背一首诗,他们背不出来,老先生也只是笑着让他们坐下。在他眼里是没有愚笨和聪慧的分别的,因为这和功名全不挂钩,大家只是觉得有意思,又觉得有必要,于是跟着先生读书识字,至于上课,却如同清泉流水,他自顾自讲着,学生也自由地听着,能听懂多少又有什么分别呢?
山村有些古老的遗迹,是只剩了断壁残垣的。听长辈说,这也曾有某某故事,然而大多和出走有关,这些荒废了的,似乎都是因为山村里的人,受了什么可怕的诱惑,出山去了,便再不回来了。偶尔也有回来的,却不愿在山村居住了,而是弄着些新奇的东西,在一个劲儿劝人逃离山村。那些人总说山村外的世界比山村大多了,人又多,市集又热闹,吃的喝的样样都好,甚至说山外的女孩子也比山村的好看,似乎什么都比山村好。
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真的随他们去了,大多数人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外界在人们看来是神秘的,而更多是恐怖,虽然总有人怀着好奇去探索,可更多的人却甘心留在这儿,由少至老,轮回不止。
子黍一家虽然是从山村外来的,但是父母却很少提及山村外的事来,子黍生养在这山村里,因而也同山村里的人们一般,并没有想要出山的打算。他觉得在山村里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随意,那么快乐。他可以纵情地笑,也可以大声地哭,虽然哭是很少的,那要被人取笑,然而他知道并没有人真心笑他,山村里的大人们看待孩子总是一样的和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