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愚和童道生回到汴梁城已是六月中旬的事了。朝里的局势在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张文辉辞去了各项职务,回乡养老;又有赵松寿外放,出任岭南宣慰使;张永德出任西北宣慰使;陈标出任广西巡抚;接着,冯体仁被提升为副宰相;还有雷思平和温国刚当了执政,入政事堂行走。至此,朝廷里的重要部门基本上被同泰帝掌控。
由于跟随宋启愚进京的还有余允文和吴襄两家,原先的小院已经安排不下了,于是,宋启愚就在延庆街租下了一处更大的院落,安顿了几家人。二夫人韩丽华虽然年轻,但心思细密,为人豁达,跟大家关系融洽,阖府人等生活安逸,快乐满足。特别是童道生,本就对翰林院十分熟悉,加之离住所只有几步距离,每日除了校对修订经史文章外,闷了可以找同年或余允文聊聊天,再不然还能跟着吴襄练练拳,过得很是惬意。反倒是宋启愚政务缠身,终日忙碌。
在工部,宋启愚分管的工作主要是核对瓷器库和文房用品库。他勤奋好学又严谨细致,检查核对亲力亲为,手下的主事和通事等人也积极协助,不到半个月便把主管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部里的人员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日,工部尚书邱养德命人把宋启愚叫到部堂办公处。寒暄落座后,邱尚书笑着对宋启愚说:“宋大人,这段时间在我工部干得还舒心吗?”宋启愚欠身拱手说:“多谢尚书大人垂询。下官在部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得到了不少前辈的热心指点。这些日子,下官虽然身体劳累,但心情大好,劲头也很足。”邱尚书点头说:“本部堂也听说宋大人的工作很有成效,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啊!不过吗,有人传言你似乎对部里的福利不太满意。若宋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本部堂对下属还是很宽厚的。”宋启愚一愣,拱手说:“尚书大人说笑了,部里的福利丰厚至极,下官没有更多奢望。”邱尚书仰靠在椅子上说:“前几日,部里为员外郎以上官员配发的玛瑙杯,宋大人似乎没有用过,不知为何?”宋启愚笑笑说:“回禀大人,对尚书的赐予下官是领情的。下官并非不爱玛瑙杯,但我若使惯了这等贵重之物,刻意去追逐奢侈的生活,便失了本心。故而,下官才将宝物封存,仍用原来的杯子。下官也知道每位同僚家境有别,不会因某官使用此物而另眼相看,也不会以不用此物而清廉自诩。还望大人对属下的行为不要介怀。”邱尚书呵呵一笑说:“诸葛武侯在《诫子书》上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看来宋大人的书还是比别人读得好呀。”宋启愚恭恭敬敬地又一拱手说:“尚书大人折煞属下了。您能体恤下属,亲自问询,才是难得。”邱尚书稍稍坐起说:“年轻人有节俭之心还是好的。希望你以后好好工作,为皇上为朝廷多做些事情,不要辜负了部里对你的栽培。”宋启愚一笑说:“邱大人真是顾念下属的好上官。下官定然牢记大人教诲,谨慎行事,认真办差。”邱养德坐直了身子说:“既然如此,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宋大人请自便。”随后,邱尚书便端起了茶碗。宋启愚很识趣地起身,告辞退了出来。此后,工部每发物品,宋启愚便将其中价值贵重者封存,只留几件日常用品自己使用。
自去年科甲落榜后,年已不惑的余允文便心灰意冷,沉沦了很长时间。他每日以读闲书和驯养信鸽为乐,甚至还收了几个小徒弟,传授他们养殖驯化的本领。直到宋启愚回乡邀请他出山,余允文才重新振作起来,并带着妻儿一块来到京城。宋启愚知道余先生舍不得他那些宝贝,特意给他套了三辆大车拉行李和鸽子。也正是凭借余先生这种特殊的爱好,宋启愚每到一地都能快速地与家里取得联系。待宋启愚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三老爷宋祥义在晋阳盘好了铺面;大少爷宋启元将生意做到了大同边境一带,宋家便可以在汴梁、晋阳、代州、光裕、大同等地之间实现信息的当天互通。其后,宋祥义跟曹可用还数次来到开封城,正式与东海一库合作,经营起盐业生意来。
九月的一天,邱尚书又把宋启愚叫到办公处。待宋启愚施礼后,邱大人放下手中文本,和蔼地说:“前些时,鄱阳知府魏柄忠向今上建言,希望朝廷重视新技术和新工艺的应用。现在,圣上已将此事交给了工部。本部堂再三思量,觉得还是由虞衡司负责此事最为妥帖。而你们郎中魏大人在本堂面前也一再夸赞宋大人能力超群。因此,本部堂想将这一工作交给你。不知宋大人可愿意否?”宋启愚拱手说:“下官既为属员,自当遵从调配。”邱尚书捻着胡须,呵呵笑着说:“宋大人,这可是项辛苦差事,外出探看、风餐露宿是避免不了的,工部的拨款也很有限,你要想好哟!”宋启愚又一拱手,回道:“邱大人好意,下官明白。下官确实愿意接管该项工作。”邱养德点头说:“既然如此,你就把手头的杂事儿跟你们魏大人交接一下,专司新奇事务。”
宋启愚接手新奇事务后,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各地报上来的新技术和新工艺数量太少。宋启愚心里着急,便找来手下的主事和通事商量对策。宋启愚说:“我中华自三皇五帝开始,就重农抑商,这固然恩养了世世代代的君臣百姓,但却压抑了人们的开拓精神,而这种情况在短期之内难以改变。现在,圣上命工部推行新技术,咱们几个又具体负责此事,可半个月来,毫无进展。李主事和黄通事可有良谋教我?”黄通事拱手说:“宋大人,我们俩跟着您也有几个月了,知道您是做实事的人。但下官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宋启愚笑了笑说:“黄大人请直言。”黄通事说道:“宋大人,其实,部里有些人根本不想让咱们干出什么名堂。您也许不知道,我是国子监出身,同窗好友很多人都混到了六品职衔,我因喜欢给上官建言,受到排挤,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从七品通事。李向波主事就更亏啦!他因脾气孤傲得罪了上官,在工部七年,仅晋升了两级。凡做官的人到了部属衙门,讲究的就是多磕头、少做事、不出众。可宋大人却办事踏实、讲成效,这让有些人觉得颇受威胁。您又拒用贵重物品,在人品上压了某些人一头。您想他们会真心支持您吗?”宋启愚点点头说:“黄大人能坦诚相待,宋某很是感激。我入仕只为报效国家,不为逢迎他人。二位大人请不要顾虑。”一旁的李主事向宋启愚拱手说:“宋大人,下官这里倒有个合适的人,不知大人是否敢用?”宋启愚一笑说:“只要他有创新的本事,宋某就敢用。”李主事又一拱手说:“大人,属下有个同乡名叫邝玄,幼时就对机器、测算感兴趣,家里人拗他不过便由着他折腾。二十多年来,他还真搞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当官后,把他推荐给了钦天监的葛奇。邝玄为了能在汴梁安心工作,就变卖家产,搬到了京郊。可谁成想那葛奇竟然嫉妒邝玄的才华,不但窃取了他的成果,还陷害他入狱。后来,经过下官多方打点,才救他出来。”宋启愚一皱眉,说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五品副监竟有这么大的能量。”黄通事笑笑说:“大人不知道,那葛奇与刑部、吏部多位大人有私交。您若不想生事,不招惹他便是。”宋启愚笑着走下来,对黄通事说:“黄大人不必用激将法。宋某不是怕事之人。二位大人也不要沮丧,等新奇事务办出了成效,本官定会向朝廷保举二位,加官进爵指日可待。”然后,宋启愚对李主事说:“邝玄的心境,我能体会。他只要能为新奇事务立下大功,我一定会上书朝廷,还他公道。”李向波大为高兴,甚至有些激动地说:“大人敢为我们出头,我与邝玄求之不得。”宋启愚又问:“邝玄现在何处?李大人可否带我去,请他出山?”李向波向宋启愚身施一躬说:“此人闲居杏花营。属下随时可带大人前去。”宋启愚想了想,又说:“这样,明日,我备下礼品、套好车辆和李向波大人去请邝玄,黄秩五大人留在部里处理日常事务。”
第二天一早,宋启愚换好便装,让吴襄驾着马车,先到城南接上李向波,然后出城向西去请邝玄。深秋时节,天气转凉,宋、李二人坐在车中,望着窗外万木凋零,金风萧瑟的景象,各自心中都很惆怅。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宋启愚对吴襄说:“长白,哼个家乡小调,让李主事听听。”吴襄爽快地答应一声,高声唱到:“士为将军何可羞!六月重茵披豹裘,不识寒暑断人头。雄儿兰田为报仇,中夜斩首谢并州。”唱罢,吴襄侧过脸笑问李向波:“李大人知道这首《并州歌》吗?”李向波脸一红,正要承认自己才疏学浅。宋启愚抢先说道:“李主事是山东人,继承孔孟衣钵,但未必熟悉《乐府》。这歌里讲的是西晋有个叫汲桑的军阀对下属和百姓残忍少恩。在六月盛夏,让人披着裘皮为他遮挡阳光,又让十余人打扇。他仍觉得不凉快,还斩了这些人。后来,汲桑被并州人兰田所杀。人们欢呼庆贺,奔走而歌的故事。”李向波一拱手说:“宋大人学养深厚,李某不及。”宋启愚轻轻一笑说:“向波兄过誉,在山西,这首歌人人会唱,宋某自然也常听闻。今后,在衙门外面,向波兄称我为宣道即可,不必以大人相称。”三人有说有笑地继续前行。其间,宋启愚还哼唱了一小段《鸿雁捎书》以为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