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些建筑都是在烈火中燃烧过留下的残垣断壁,这里似乎曾经有一场极为惨烈的大火。
裴忱想起自己在镜冢里见到的那个幻境。
那是一场厮杀。
原来这场厮杀里,也曾有熊熊的烈火么?
他不知镜君此时作何感想。
于镜君而言,火焰是光明与生机,是世间至胜,可正是一场大火焚毁了这雪原之中神秘的一族,这个半生冰雪半生火焰的女子本就是矛盾的,而从今以后,她会更为矛盾。
裴忱知道,火焰本身并不能撼动这神秘的一族分毫,能瓦解这样一族的动乱唯有从内而起,他想镜君也该知道,但此时此刻,镜君是否还灵台清明能想到这一点,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镜君的目光起初惶然,而后便转为愤怒。她忽然举起双臂,天地间起了烈风,吹拂在整片山谷之中,打了几个旋儿便更急,将积雪一层层拂去。
这样的风,于平日的镜君不过是顺手而为,然而此刻镜君是有伤在身的,她的脸与这风雪同色,只风越急,她的面色便越惨白,到最后猝然吐出一口血来,溅落一地的红。
阿尔曼急忙扶住了镜君。
这点红本该是扎眼的,可落在眼前这一片情境之中,也不过是在九牛之上添了一毛。
眼前是一片凌乱的红。
那些陈年的血也曾是热的,化过当日的雪,又被严寒凝冻为冰,故而此刻地上是纵横的血冰,有血便有尸体,那些女子都依然是美的,然而愈美便愈惨烈。
因长久的封冻,这些尸身并未腐坏,仍旧保持着拔刀相向的姿势倒卧。那本是同根同源的族人,却不知为何以这样自相残杀的姿态被留在了此地。
镜君跌跌撞撞往前走,她踏过那些刀锋,那倒是不能损伤她分毫,只裴忱和阿尔曼在后面对视一眼,知道那些刀还是伤到了她。
伤在心中。
镜君跪倒在一个女子面前,那女子以跪拜之姿死去,她流下的血是凝在石缝之中的,因为她身下不是雪,而是一方祭坛。
她死前似乎是在乞求上苍。
“族长,我不该走。”她低低道。“或者,我不该说那些话——才叫贼人有了可乘之机。”
“大人,魂魄流转不息,您的族人大抵已经在轮回之中。”阿尔曼低低道。
“不。”镜君惨笑一声。“她们依旧在此地!你且听!”
裴忱不由得被她那惨厉的语调激起一身的冷汗,他立在那里,似乎也真听见了裹挟在风中的呼号声。
那是濒死的怨气。那些女子生前如何风姿,裴忱几乎可以想象,可她们此刻裹挟怨气在此地逡巡不去,那是你何等的惨事。
镜君喃喃道:“我族不在六道轮回之中,生生世世都会回到这里,只不过是忘记了前尘,再修一个今世,盼着终有一世能回到天上去。”
裴忱知道自己此刻不该说话,可还忍不住问道:“前尘尽忘,修一世与修百世有何区别?”
“我这样问过族长。”镜君抱紧了那女子的尸身。“我说,我族为上苍所弃,为何世世代代都要想着回那弃我族如鄙履之地,为何不能向凡尘里看一看,为何不能向凡人看一看。”
她霍然抬眼,看向阿尔曼,神色复杂。
阿尔曼不解,又觉得不安。
他低低唤道:“大人。”
“你知道是什么人把我带出了这片雪原吗?”镜君先有此一问,然而并未告诉他们答案,只自言自语一般道:
“我族不是如外人传言所谓女子为尊,我们与凡人不同,族中本就没有男子,不过是死后魂归于圣池之中,再由圣池诞出新生儿,大多数人在此中轮回,而这片天地间那些灵气凝结起来,也会有全新的魂灵生出,如此往复而已——这是我族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弱点。”
“是因没有男子而弱?”裴忱明知不可能,但依旧忍不住问道。
“笑话,男人算什么东西?”镜君冷笑起来,全然不顾及在场还有两个男子,只他们两个本也无意反驳,只静静听着。
“所谓弱,也不过是因为有些一时看不清的,见了男子会有那么一瞬的心笙摇动——她们大多数人都是会回来的,只有一个不曾回来,也正是因为她没能回来,才给我族带来灭顶之灾。”
裴忱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道:“明月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