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白衫客不会无止境地捉弄猴王,也不过半日之后,他便在筋疲力尽的悟空面前显化了真身,于是顿觉身心通达,残留的魔障也登时烟消云散。在悟空面前显摆了一通守山大妖的威仪之后,他按着云头来到天上,只是祖师和道缘早已离去,他也就扑了个空。
此后数日,再无人阻拦悟空,他也就在后山饱饱吃了一回果子,当然回山之后自去找祖师与道缘告状不提。自此,悟空在灵台山勤恳修行,不觉日夜春秋,只晃眼间,便已是六年过去了。
这六年间,道缘也一直居于观中,白日里踏云而出,游山玩水,夜间于山间独坐,感悟天地。偶尔他也会为众徒讲道,但不讲那些高深道藏(他懂得也不多),也不似祖师般坐于高位,而只在山间水畔,随心而论,随性而讲,情之所至也曾击节高歌。他讲得通俗,众徒也听得明白,于是听他讲课的徒儿越来越多。
这一日,祖师正在高台讲道,道缘也在台下旁听。一段告落,众人正沉思时,悟空忽然离开座位,在台下欢欣跳跃,不住地欢笑。众人皆不解,祖师亦垂目问道:“悟空,缘何堂下放肆吵闹?”
“不敢,不敢!”悟空行了个礼,笑道:“本不敢搅闹祖师讲法,只是听到了精妙之处,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哦?既是听得精妙,你且过来。”祖师伸手一招,猴儿便进至祖师身前,祖师问道:“你来这里学道,有几年了?”
“我知那山外野桃,已经熟了七回,想来当有七年了吧。”悟空回答道。
“七年了,”祖师点头,伸手召猴儿坐到身边来,询问道:“你在这里七年,颇曾修身养性;约法三章,你也时时遵循,甚好。我且问你,你来求仙,求得是个什么?”
“弟子来求仙,求得是长生之法!只盼与天地同寿,得一个逍遥自在!”
跟着道缘学了七年的猴子,也颇学得了道缘身心融洽,内外如一的境界,见祖师问询,便将心中期盼开口道来,并不隐瞒。
祖师沉吟,道:“既如此,我这里有术、流两道,静、动二门,你却想学哪一门?”
悟空拱手施礼道:“祖师在上,弟子愚钝,不知这术流两道如何讲,静动二门又怎么说?”
祖师道:“术门者,神通也,有占仙问卦之法,请风祈雨之能,叩仙拜祖,亦可趋吉避凶。流门者,法理也,有儒释道墨百家之说,亦有医卜星象济世之法,身死而神存,享香火而受功德。此二者,济世修行之道也。”悟空道:“这般长生,却好似自缚脖颈,他日若为仙神所抛,为凡人所弃,土偶石像顷刻便颓!此不足学,不足学!”
祖师又道:“静门者,参禅打坐,持斋受戒,清静无为,深求本心。动门者,服丹练气,洗精伐髓,朝进红铅,暮炼秋石。此二者,自悟修行之道也。”悟空却笑,言道:“祖师哄徒儿了,似这般静动之功,乃是凡人的修法,求个长寿都难,如何可得长生?此不足学!不足学!”
他这里大言炎炎,却恼怒了祖师,祖师伸手虚握,手中登时多了一把戒尺,指向猴儿道:“泼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如何?!”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又都看向悟空。只因为悟空这七年来人缘修得好,平日里多有助人,此时众人也都不怨他,只是摇头叹息着离去,心中慨叹悟空错失良机。有几个师兄师姐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扯着猴子的耳朵教训,言辞却也不舍得太重。唯有悟空自己,口中声声应和着,却好似若有所思一般,目光不住地瞥向后院。
道缘自然旁观了这一幕,情知今晚便是祖师传道之日。今晚所传,当是仙修之真法《大品天仙诀》。《八九玄功》或许更适合猴子,但这六年来道缘的续写进展甚慢,只一篇总纲,若无后续,送予真身已成的悟空并无用处,故而他想着,等八九玄功完成,他再将此法传给悟空,届时不论是去花果山还是去天庭,都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道缘的居处在前院,故而不能亲眼看到悟空是如何进后门的,但这于道缘却也无所谓了。白日里的想法盘旋在脑海,八九玄功进展不顺之事也让他道心略有波澜,是夜子时,他独坐庭院之中,望着天边将落的月亮沉思。
自来此地,砍柴五年,修道七年,十二年来所思所想,所经所历,似乎非仙即神,平日里与祖师论道,虽然妙语连珠,却总觉是觉得虚浮不踏实地,似乎缺了些什么。直至开始续写八九玄功时,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红尘如此之久,甚至满不知世间凡人究竟在作何想了。
在他发现此事之后,他当即顿笔,六年来再未增添一字。当时他便有下山之意,但孙悟空求道之事未竟,他怕因为自己的原因出现波折,便一直在此等候,直至今日,一切水到渠成,猴王得传真法,他也就再动了下山的心思。
似他这般人,动了心思,也就差不多是做了决定了。
他正欲回屋休憩,脚步却微微一顿,开口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穿着道袍的少年悄声进来,关上了门,冲着道缘恭敬拱手。
“云落,”道缘没有回头,但一开口就叫破了来人的身份,“不去休息,为何夜半来访?”
少年张口欲言,却突然顿住,沉吟良久,方才试探着问询道:“先生……是不是要走了?”
“为何作如此想?”道缘语气毫无变化。
“徒儿道行微末,悟性也不高,可徒儿总是心有所感,总觉得……”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咬着牙开口,“徒儿总觉得,似是在六年前,先生就有了离去之意,只是不知因何拖延下来,今日方才坚定了决心而已!”
说完,他深深垂首,不敢看道缘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番相当逾越而且孟浪,虽然道缘背对着他,可他总能感觉到审视的目光一遍遍从他身上扫过。他额头渐渐冒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