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其实是一类人,耻于清谈,或者说是务实派,或者说是议和派。
雍熙北伐之后,赵光义诏禁河北商民与契丹贸易,违者抵死。始置于太平兴国二年的镇州、雄州、霸州、沧州、易州五大榷场随即关停,淳化二年曾有过一次短暂重启。
这也是萧绰看不上赵光义的原因之一,欺我孤儿寡母,还不让反抗?兵败就打贸易战?
咸平五年,羊山惨败之后的萧绰再请两国开市。
赵宋君臣曾就此深入探讨过,以为不可行。
时任雄州知州何承矩强烈反对,不仅为孤军无援的裴济打抱不平,还暗中讥讽赵光义气度不如赵匡胤,羞得朝堂一众嘴炮无言以对。
“榷场之设,盖先朝从权立制,以惠契丹。纵其渝信犯盟,亦不之废,以全大体。今缘边榷场,因其犯塞,寻即停罢。去岁以臣上言,于雄州置场卖茶,虽赀货并行,而边民未有所济。迄延访大臣,议其可否,或文武中有抗执独议,是必别有良谋。请委之边任,使施方略,责以成功。苟空陈浮议,上惑圣聪,祇如灵州,足为证验,况兹契丹又非夏州之比也。”
简而言之:别他马的瞎bb,折腾完灵州、折腾雄州,谁有本事谁上,老子不干了。
李沆等人遂开雄州榷场,但禁他州。
何承矩运道不怎么样,雄州榷场重开次年,契丹大举入寇。
赵恒耳根子软,惟恐何承矩阵前降敌,召其回朝闲置,随驾出知澶州。
……
刘纬农家子弟形象特让何承矩有亲切感,世人眼中的大小汉奸一碰头,立起惺惺相惜心。
何承矩在澶州任上接到改知雄州的诏书,略一打听,便知道李允则是因为和刘纬起了冲突而改知内陆门户瀛州。不算黜落,瀛州重要性不亚于雄州。但可见赵恒偏心,或者说赵恒乐见刘纬媾和契丹意图得以实现。
何承矩勋贵世家出身,讨贼入仕,下半生一直在河北缘边辗转,起于屯田使等亲民官。
这种脚踏实地的亲民官,同科班出身混资历的知州、知县区别很大,一干就是三十年,深知河北困局根源:宋军现如今并无塞外奔袭之力,只能被动应战,什么时候打,契丹说了算。咸平二年是这样,咸平五年、咸平六年、景德元年还是这样。河北缘边百姓大孝刚除,又添新孝,已至崩溃边缘。
何承矩打心底认同盟约的达成,卧薪尝胆何尝不是后发制人的手段?
父、祖皆仕柴周。
何承矩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大逆不道的猜测:这是报应!赵匡胤欺柴家孤儿寡母,夺柴周天下。所以赵光义便效仿赵匡胤行事,趁耶律贤病逝,一统天下,一雪前耻,欺耶律隆绪、萧绰这对孤儿寡母,可惜踢在了铁板上!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
其实,刘纬的谈兴全因契丹新城来使而起,汉人降俘本归契丹南院管,突然改由北院管,只能说明这批俘虏另有用处。
何承矩揣摩一路,还是没能摸清刘纬真实意图,跟个善财童子似的往白沟河对岸扔钱,赵恒、王钦若岂会平白无故的付钱于流水?
何承矩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不可能稀里糊涂的揽事上身。哪怕是专程来为李允则善后,在刘纬提出尽起定州、雄州、霸州两库帛绢、香药、并和买三州市面及榷商库存时,他还是一字一顿的问:“为什么?”
刘纬很清楚,像何承矩这样的亲民官,大话、套话无济于事,他并不愿何承矩步王钦若后尘,年逾六十,没机会重新来过。
但远在东京的王钦若已经顶不住了,再次来信,扬言要废除之前行文。
这就意味着刘纬无法再调动河北缘边资源结与国之欢心,惟有赶在王钦若临阵退缩前,先立于不败之地。
何承矩不是在问“为什么”,而是在说“说服我”,只是原因远远不够。
刘纬试图从宏观上突破,反客为主:“敢问知州,耶律阿保机是什么人?”
何承矩道:“东征西讨,摧枯拉朽,不愧为一代雄主。”
刘纬摇头:“他是中国人。”
何承矩怒目:“谁说的?”
刘纬淡淡道:“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放屁!”
“知州乃亲民官,请以事实说话,他哪里不是中国人?”
“虽以炎帝后人自居,实为胡种。”
“知州父、祖皆仕于周,恭皇帝若未流房州,而是改逐塞外,千百年后,也称胡种。”
“契丹有字。”
“基于汉字重新组合,确实是契丹一大败笔。但仓颉造字不过几百,今日数万,又是怎么来的?契丹国内以习汉字为荣,契丹字反而无人问津,知州也不能否认吧?”
“若依奉礼郎心意,识汉字、会汉语、尊孔圣便是中国人?”
“匈奴、突厥、鲜卑、吐蕃都曾盛极一时、为祸中原,又有哪一个以中国人自居?惟有耶律阿保机至始至终都以中国人自居,至始至终都以中国北朝自居,首创南北两院制……”
“奉礼郎何不过白沟河,赴北中国,得偿所愿?”
“请问知州,契丹以中国北朝自居,我南朝虽以文书承认,但我南朝士农工商依旧不屑,如何扭转这种局面?南北帝室,门当户对,如何嫁娶才能不为世人所轻?今京师嫁妆两倍于聘,所以向敏中、张齐贤以宰相之尊争娶薛柴氏。契丹焉能不闻?耶律隆绪以嫡女嫁之,焉能不抱母凭子贵之想?凭什么做外孙君临我南朝天下美梦?契丹帝女又凭什么在三千里之外安心、安身?凭什么不惧我朝野非议?我南朝若以雄州为聘,她契丹若不以两座涿州陪嫁,哪有脸自称北朝?她契丹帝女有何颜面南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