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也有忐忑,孙奭还是奉诏而行,九经通读,纯臣是也。
说书、记室等人的心情要复杂一些,种放之鉴,近在眼前,他们在意的并不是崇政殿童子试前因后果,而是刘纬拼着不受出身也要把种放撵回终南山的决绝。心眼不是一般的小,保持距离最好。
赵祐未如江德明期望那般移步偏殿更衣,红扑扑的小脸转向刘纬,既有雀跃,也有忐忑,“刘卿?”
刘纬离案作揖:“殿下请吩咐。”
赵祐拿出早已备好的腹稿:“你我同窗,无需多礼。”
刘纬婉拒:“君臣有别,殿下宽厚乃恩赏,臣谨守是本分。”
台词不对,明显不在七岁孩子应对之内。
卢守勋抢先接口:“殿下所言甚是,资善堂内,奉礼郎无须拘谨。”
虽然刘纬嘴里称“是”,心里却已打定主意,绝不越雷池半步,否则孙奭等人会更加疏远。
果不其然,被人再三叮嘱的赵祐尽展天真,“刘卿,孙行者将来会成佛吗?”
不远处的记注官如坐针毡,若信国公第一天就被带进沟里,该怎么落笔?
卢守勋、周文质、江德明的前程尽在帝、后一念之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不论有什么错漏,最终都会变成他们的责任,只能寄希望于刘纬不负神童之名。
刘纬力求让每个人都满意,斟字酌句:“回殿下,孙行者成佛与否,全在一念之间。心猿意马能缚,水到渠成。心猿意马难缚,走火入魔。”
赵祐听不出其中的规劝之意,反而振振有词的打抱不平,“那些妖怪吃了很多人,不用偿命?”
人人侧目,就连孙奭都闻声而动。
“《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刘纬朝崇政殿作揖,“亘古至今,天地时时都在,从不曾因为某人某事而变得有所不同。
先不论荒唐言的真假有无,本质上来讲,神佛妖怪均属非人事物,应划为一类。
人以鸡鸭猪羊果腹时,可曾在乎过它们想法?”
赵祐半张着小嘴,见半晌无人应援,便又可怜兮兮的问:“刘卿以为世上并无神佛?”
“何为神佛?不过是绝望之下的期盼而已。泽盼晴,旱盼雨,恙盼安,久而久之,心魔就成了神佛。”刘纬斩钉截铁道,“自帝启家天下以来,夏末、商末、周末、秦末、汉末、隋末、唐末无一例外的世道沉沦、民不聊生,神佛何在?
力挽狂澜者,皆人主是也,太祖、太宗、陛下亦因此应运而生。”
赵祐心中牵挂全落在空处,没了再问的兴致。
孙奭、卢守勋以下则是接不了这么大的话题,遑论对错?
赶在课间来问安的周文质躲在门外抓狂:果然乱套了,谁是老师?谁是学生?
“奉礼郎此言差矣。”陈姓记注官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以《唐书》为证,“贞元十年,谢真人名自然,于县界金泉紫极宫白日上升,郡郭是夕有虹霓云气,万众瞩目。”
“陈先生见谅,伪晋刘昫、张昭远等学士所撰《唐书》错漏颇多,本朝已有共识,此段真实性存疑。”刘纬略一沉吟又道,“即便当时大众所见为真,也不过是为障眼法所惑而已。在下不才,略知一二,还能更胜一筹。”
赵祐喜笑颜开:“刘卿会障眼法?”
“障眼法并不难,精髓全在一个‘骗’字,臣失礼,为殿下示范一次。”刘纬自袖中取出备用的发髻束绳,飞快缠绕在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上,摊开手掌展示一圈,停在陈姓记室面前,“请先生吹一口气。”
“我来。”赵祐雀跃上前,俯首吹气。
只是轻轻一晃,拇指、食指、中指上的束绳便套在了无名指和小指上。
赵祐的“哇”声之中,刘纬又极其缓慢的重复一次。
众人不是恍然大悟,就是若有所思。
然后又是一套铜钱穿眼的小把戏,依旧是快慢各一次的同一动作。
陈姓记室还在坚持,“就事论事,不可同日而语。”
刘纬自谦一笑:“先生向往的那套障眼法,学生能做得更好,但怕至圣先师从此不让学生进门。”
“好了。”孙奭心情突然转晴,“既然殿下一心求知,就请严先生说章史书。”
赵祐以下作揖入座。
严姓说书客套两句,便顺着赵祐兴致讲史:“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通读全章,然后是一小节一小节的剖析讲解,不知不觉又是一堂课过去。
赵祐移步偏殿休息,御厨房呈上各式各样的糕点、瓜果任众人取用。
“老夫能教奉礼郎什么?”孙奭剥夺刘纬果腹机会,在资善堂外向阳处来回踱步,一前一后,心思各异。
“先生腹藏千经,处处端正,言行举止尽为师表。”刘纬毕恭毕敬道,“学生虽夺早慧之利,迥异于同龄,却无根基可言,只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请先生严加教导督促。”
“我不是自珍,也不是自谦,就是想不出能教奉礼郎什么?”孙奭不接刘纬高帽,也不愿以师自居,疏离之意实实在在的同时,却又带有几分挚诚,“信国公学业按部就班,奉礼郎若有疑惑,可私下相询。”
“学生定不辱先生清名。”刘纬深揖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