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街道尽头先出现了八名身穿厚甲的大汉,然后是十二名手持蒺藜头和狼牙棒的胡人,紧接着,一名不穿披膊、手中攥着骨朵的长髯汉子缓缓走过来。
顺德八年腊月三日卯初日出
玉明,玉明县,骝坊
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从远方渐渐地移了过来。
清晨的朝阳是那么的宁静淡雅,没有那种喧闹气息,让人感到心平气和、心旷神怡。可惜,现如今徐勇信可没有心思看朝阳。
分成了七队的龙武军慢慢聚拢在了一起,在之前的一个时辰里,他们渗透进蛛网式的狭窄曲巷里,来回搜寻。每一队至少都有两人,他们挨家挨户的搜查,终于惊动了那只狐狸。
徐勇信有些得意,他终于捉住了这个胆大妄为、偷取了重要军情的聆贼。
而一旁揉着腰的甘建业紧紧跟在队末,满身是土的赵弈白被围在龙武军的正中央。此刻他被五花大绑,绳儿已杀进肉里二寸,只有两条腿还能走动。
徐勇信提着陌刀走在队尾,他拍掉落在吞肩兽上的灰,看看一旁揉腰的甘建业,打趣道:“逐家年打鸟,今日倒叫燕儿掐了眼。”
甘建业满脸通红,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赵弈白手中,于是忿忿的骂道:“这王八蛋……摔的我腰疼。”
“头儿,有人跟着咱们后头……”一个龙武军轻声提醒道。
徐勇信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看到数十名身着铁甲的汉子,紧紧缀在后头,离他们不过三四十步,暂时还没有靠近过来。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这些王八蛋,他们不来,咱们上。”
徐勇信紧接着又跟了一句,“卯时了,人越来越多了。”
徐勇信咳嗽一声,一个伶俐的龙武军会意,筛起了金锣,徐勇信抖抖身上的锁子甲,他身边的龙武军一共有十七名,而对面人数也不少。
他必须提防。
张胡眉头一皱,龙武军敲金锣,这是向周围的不良、武侯示警。用不了多久,整个骝坊的武侯、不良都会被惊动。他们不是曌人,公然封锁跟随军队已然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他们还身穿铁甲,手持兵刃。
徐勇信攥紧了掌中的陌刀,对身后的龙武军道:“七个跟甘建业留下,带聆人速到大理寺。其余人,跟我挡贼!”
说着,他提着陌刀大步朝菁人走去。
“兄弟们,十个进民居,上瓦追。其余人跟我冲!快!”张胡咬牙下令。那个家伙既然敢领军和他正面冲突,那一定是有些底气,而且很快不良和武侯也快到了,他们必须要快。
张胡的命令乍一听没有什么问题,可仔细一想,就会想起来,菁人个个穿着沉重的铁铠,疾跑已是难事,又何谈上瓦?
那十个菁人听令,即刻闪进院内。
这一带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院子最少也有两进。而大部分人都是在这里设的偏宅,菁人直接闯的空门。虽有偶尔在家中的达官贵人,但也没让菁人碰上。
徐勇信眉头一拧,对龙武军下令道:“五个去截住进户的贼人,其余人跟我挡大路上的。”
徐勇信领着龙武军一路走过去,忽然看到前方拐角处有一户人家,屋子里没有灯,可院门却是半敞的。他急忙领兵拐进去。
两方的人都有拖延对方,徐勇信怕对面的菁人赶过去抢了赵弈白,张胡也怕对面的将军敢去支援。
张胡身后的菁人迅速靠拢,张胡对身后的两个胡人使个眼色。
那两人对视一眼,靠了过去。他们一边一个,靠在门旁,一个人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然后抽出武器迈进院子……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所有的菁人都为之一惊,听出这是来自自己伙伴,急忙朝声音传来的墙后集结。张胡一脸怒色地赶到院门口,他看见门槛上溅出的血点,咬紧了牙,恨不得把门内的徐勇信等人碎尸万段。
他没有急着进入,而是吩咐手下把整个民居团团包围,然后才带着三个最精悍的手下,冲入小院。
一进门,先看到一青石的石桌,一个菁人趴在桌上,满身鲜血,生死不知。张胡和其他人顿时戒备起来,手持武器,一步步小心向前走去。
很快,他们看到在屋子前的台阶上,躺着另外一个菁人,同样鲜血淋漓。最触目惊心的是,尸体的一个眼眶空荡荡的,一旁的台阶下,有一只沾满尘土的眼球。
看到这等惨状,众人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这群曌人下手也太狠了。
张胡咬咬牙,掂掂手中的骨朵,亲自带头,一脚踹开正屋。几乎是在他踢开木门的同一刻,一把闪着寒光的陌刀突出木门。张胡猛的感到一阵寒风,他就地一滚,躲过了直逼他咽喉的一刀。
他才倒在地上,便听见一声爆喝,然后就是一阵惨叫。他敏锐的神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于是他慌忙爬起来,朝大门口一窜,握着骨朵躲在石桌后。
张胡这时候才抬眼看到眼前的状况,院子里黑灯瞎火,即使点了灯笼,也看不清什么。但此时,张胡借着月光看清了些——三具不完整的尸体躺在石阶上、院子里。
而那屋子的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他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长柄陌刀,刀上粘着鲜血和黄土,给刀锋染上一种妖异的朱磦色。
张胡能明显的感到一阵杀意,他也是从军多年,斩杀的人数不胜数,可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
他站起身,把手中的长柄骨朵握的更紧了些。他朝外面的菁人大吼道:“全给我去追聆人!”说着,他死死的盯向数步外的徐勇信。
徐勇信闻言吃了一惊,对龙武军大喊道:“把贼全杀了!勿要让他劫了赵弈白!”言罢,他提着陌刀朝张胡冲去。
张胡啐了口唾沫,把手中的骨朵抡圆了,朝离他最近的一名龙武军死命砸去………
骝坊赵府后门
“砰”
一名身穿厚甲的菁人撞开门,把蒺藜头别在腰间,跌跌撞撞的要往屋檐上扒。
而他的身后突然闪过一名龙武军,他手持一杆步槊,一槊扎去,那槊尖直直的刺开甲片,扎进那人的大腿里。
那菁人哀嚎一声,,从半空掉到地上。他刚落地,就伸手去摸腰间的蒺藜头。而那名龙武军的速度更快,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就拔出腰间的环首刀,朝那菁人的咽喉便扎。
菁人来不及躲闪,被他一刀扎进喉咙里。只见一道血瀑,龙武军把那菁人的脑袋顺势切了下来。那龙武军才站起身,却重重的挨了一骨朵。
别看这骨朵是钝器,但对穿甲的人擂一下可是有奇效。那菁贼一骨朵打下来,虽没打断那龙武军的骨头,但也肯定是一片青。
这龙武军大叫一声,倒在一旁的马槽上。没等那菁人轮骨朵打第二下,一侧的土墙又被撞倒,露出一名龙武军和菁人扭打的身形……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后宫坤清宫(二皇子寝宫)
这里不仅宽阔,而且还很华丽,真可谓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的四角高高翘起,优美得像四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微弱的光静静的洒在殿前,露出一小片银白。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又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早晨,带着清新降临人间。
一名身穿软甲的青年在殿内焦急的来回踱步,而离他数步远的椅子上坐着一名俊俏的女人。
“六弟,你别来回晃了,我眼睛都晕了。”女人突然开口了。
周玉明擦擦脸上的汗,皱眉道:“二嫂,二哥现在这样,你说我能不急吗?”
二王妃徐秋月,三年前与周玉立成婚,为人沉稳,婉约大方。长的一脸富贵相,原来只是个商人女儿,只是合了曌帝和周玉立的意,摇身一变,成了二王妃。
徐秋月一抿嘴,此刻她远比周玉明急上万倍,她放下掌中的手炉,盯着周玉明道:“老六,我问你,皇上这次让你二哥去查案是谁吹的风?”
周玉明一脸愁容,坐到徐秋月身边的椅子上,急道:“我那儿知道啊?我可是没在宫里呆几天啊,别怪我。要怪啊……”周玉明朝门外一指,“你怪老头子去。”
徐秋月转转眼睛,一脸的不信。
周玉明看出来她不相信自己,便转过来,看着徐秋月柔声道:“二嫂,这事儿六弟真不知道,要不你去问问老三他们去?大哥就别问了,人家现在是太子,咱不好招惹。”
“得了吧。”徐秋月撇着嘴,道:“老三他们就会装糊涂,嘴里一句实话没有。”
周玉明张嘴还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周玉煦的声音,“老六!二哥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闪进来,徐秋月定睛一看,来者正是三皇子周玉煦。
周玉明见他来了,急忙跟徐秋月比个手势,道:“老三来了,有事你问他。弟弟是什么也不知道。”
周玉煦对徐秋月行个插手礼,道声“二嫂”,旋即瞪大眼睛,问道:“什么事儿啊?”
徐秋月朝周玉明努努嘴,问道:“谁让你二哥去查这个案子的?”
“皇上啊。”周玉煦不假思索的答道。徐秋月一眯眼,问道:“不是你和老四他们攒动的?”
周玉煦一跺脚,急道:“这事儿弟弟我能瞎说吗?真是老头子亲自下的旨,那圣旨不都是在朝堂上宣的嘛。”
徐秋月“啊”了一声,一挥袖子,骂道:“周玉立你这个臭丘八!这么大的事儿你不告诉我!”
周玉煦急声道:“先别说这个,二哥现在怎么样了?”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的灌了一碗。
周玉明刮刮嘴角,道:“太医进去了,到现在还没传话呢。”
他突然想起大理寺现如今群龙无首,便道:“三哥你怎么回来了?大理寺现在可没人管啊。”
周玉煦听了这话,一口水呛了出来,埋怨道:“你怎么才说啊!刘萧柏那老王八蛋现在肯定瞎指挥呢。”
周玉明一斜眼,急问道:“那我先回去?”周玉煦摆摆手,道:“大理寺你没我熟,你在这儿,我先去了。”
他从桌上的糕点盒里抓了一块透花糍塞进嘴里,含糊道:“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我饿都快饿死了。”
说着,他大步朝殿外跑去,徐秋月急忙站起来,“你拿点走着吃啊!”
“不用了。”周玉煦快步跑着,朝后面摆了摆手。
徐秋月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坐在椅子上。
一名侍女端着一盘酪樱桃缓步走了过来,徐秋月摆摆衣袖,皱着柳眉道:“我现在没闲心吃这个。”
周玉明舔舔干裂的嘴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颓废的半瘫在椅子上,喃喃道:“二哥这事儿……不能太张扬了,与我朝、二哥不利。”
他这话好似是对自己说的,又好似是对徐秋月说的。
徐秋月微微点了点头,炙热的目光盯向数步外的木门。
门内,周玉立正在生与死之间徘徊……
………………
卯初日出
骝坊
血和黄土混合的道路上七横八竖的躺着数十具尸体,既有菁人,也有龙武军。
外头街上一队队武侯或不良跑过,他们忙着在各处要路布防。更多的士兵,在更远的地方拉开了封锁的架势,吵吵嚷嚷。几处主要的街道口,都被拦阻。
此时,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正贴着墙壁快步奔跑,他脸上那三道细髯正随着风飘舞。
他脱离曲巷之后,倚仗之前做暗桩时对地形的熟悉,迅速朝着骝坊的门口移动。可很快他发现前面有士兵和武侯,没法走了,只好躲在一处旗幡座的后面,背靠着墙壁。
张胡摸摸肋下,那里有一处刀伤,这处刀伤最深,至今还在渗血。他朝地上啐了口血沫,喃喃道:“曌国的陌刀,果然厉害。”
他又想到了刚刚的那名将军,思绪飘到那人手中的陌刀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张胡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敌人,那把可怖的陌刀就像无常的铁链,每挥舞一下,就有一个人殒命。
他咬咬牙,用骨朵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他心中明白,自己派出去的那几个兄弟肯定是有去无回。
一想到这儿,张胡恨不得给自己来一个嘴巴,赵弈白没有抢到,倒反搭进去二十个兄弟。
张胡半睁着眼朝周围扫了扫,看到一个武侯离开门口,转到这边的巷角撒尿。他悄悄地摸了过去,猛然从后头勒住对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叫了几下,发不出声音。张胡胳膊一用力,扭断了那人的脖子。他拖着尸体拐进小巷,拔下死人的衣服穿上……
而与他仅隔一条街的徐勇信正在指挥龙武军细查菁人,他满身是血,两个武侯才刚刚帮他脱下锁子甲。
一个白马突然从巷子口拐了过来,对徐勇信唱个喏,道:“甘副将使我来报,赵弈白已押解至大理寺。”
徐勇信大喜,嘴角勾着笑,对几个龙武军下令道:“严查各处,休要走了贼人!”那几人吼一声“喏”,各自撒开。
徐勇信拿着水囊灌了一口,拿起一旁的陌刀,想要去别处找那菁人。
就在此时,街道前方一辆宽体有篷马车飞驰而来。这马车装饰精美,想必属于某位贵人。
徐勇信眯着眼瞄瞄,不再理会,可马车却停在了他面前。徐勇信不经意的一瞥,吃了一惊,那赶马的车夫却是个熟人。
赶马的车夫扫扫四周,确定没有闲人后方才开口,道:“仗刀将徐勇信听旨。”
徐勇信大惊失色,慌忙要跪。那车夫急道:“徐兄弟不必跪。”徐勇信叉手向前问道:“敢问皇上有何旨意?”
那车夫看看周围,轻声道:“皇上让我来问你,聆人抓到没有?”徐勇信挑挑眉,笑道:“实不相瞒,捉住了。现已押缚至大理寺,不知皇上……”
车夫苦笑了一声,道:“放了。”
“放……”徐勇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旋即变得阴沉,他垂下双手,道:“萧兄弟,要不是咱俩认得,我都要以为你是聆国密探了。”
车夫抬手挠挠眉毛,轻声道:“我刚听到圣旨时,跟你现在的反应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看看周围,道:“皇上说了,聆人本身就是个套。皇上是要搅的聆、菁、邵三国都迷糊。”
徐勇信皱着眉头,一撇嘴。恢复冷静的徐勇信,从中嗅出一丝不协调的味道。
那车夫探探身子,笑着问道:“没听明白?”
徐勇信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明白。”
他确实没明白曌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估计除了曌帝自己以外也没人能明白。
车夫笑了一声,眯着眼道:“没听明白就对了,皇上的话你我要是能懂,那他就不是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