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千支百流,宗旨手段各异,说到底仍是殊途而同归。近四百年来,天师、弈天、齐云三宗可算是道门的门脸儿。龙虎山天师府偏重符箓丹书,齐云宗首重黄白金丹,弈天宗则看重守气养神,天人合一。这样说倒不是三宗泾渭分明,而是达至目标的手段各异。正如同三教有别,根柢实一,用三教的势、体、术来形容道门三宗也大体说得过去。问题在于,三宗就像是大户人家的三房夫人,谁看谁纵然脸上过得去,心底却都自认能生个承继衣钵的万户侯来。”
“世人常言佛是黄金道是玉,儒家方是果腹保命粮。金玉虽贵到底是锦上添花,但世道如人身,不可一日无粮。其实有什么分别呢?为天下谋为万民谋,还是修身利人,终归偏此道儒不成儒,佛不算佛,道不登仙。数百年来,弈天宗也脱不了窠臼,不是不愿,实是不能。如同夫子门生编撰圣贤书,道理是道理,可道理说尽,书生气难免重了。立下规矩是好事,也树起了樊笼,仰之弥高,破之愈难。”
杨临安听得极为认真,他感觉小师叔今晚有些怀春,至少是伤春了。这些话他平时说与谁人听?只能借着月隐星稀,跟自己这个弈天宗的愣头青还有石屋的列祖列宗唠唠?
左右算是有些明白了,不过小师叔你和我这些话是几个意思?不要拘囿于弈天宗还是道门三宗?咱甭理会山门规矩,视其为樊笼一剑劈它个稀烂?
道门宗义、功法也不够圆满,往高处远处看,熔三教于一炉?不怕牛皮吹破了?
小师叔你看上去恭谦老实,实则一肚子不合时宜啊!摆明对弈天宗、对道门不满嘛?
王牵机神情泰然,平静道:“没什么稀奇!一山一天地自然乐得逍遥一身轻,只是想要摸着天人门槛那就难了。”说时他忽然脸色一沉,“练剑之人,若不能立志一剑出鞘开天门、杀天人,便永远也做不得那陆地剑仙。既然到头来杀不得天人,一剑也好万剑也好,空中阁楼罢了。师兄带你上伏牛山,不是为了一段师徒名分,终归是掰扯不清的一份香火情。”
杨临安一愣,谁跟谁的香火情?伏牛山和象州?还是老杨?
“小师叔,啥意思啊?”
王牵机语气转柔道:“师叔说的这些你以后就明白了,人来人间走一遭,不容易,难得啊!来!伸出左手。”
杨临安记起那晚一脚,谨慎道:“还来?”
王牵机摇摇头道:“以大欺小的事儿有一回就够了。”
杨临安将信将疑的伸出左手。
“放心,师叔也不好那一口。”说时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探出,在杨临安手腕神门、大陵、太渊三处莲花般轻点数下。
杨临安只觉半边身子微麻,旋即恢复正常。
王牵机双手互叠在膝上,眉头微皱道:“把你今天在饮啄潭下所见所遇再说一遍,不要遗漏。”
杨临安没问为什么,把在潭下遭遇的经过细节重新叙述了一遍。“小子也发现了,刚才打坐时,体内又冒出在水下时的阴寒之气,竟然鬼使神差的游走全身。”
王牵机轻轻颔首,“我瞧见了,刚查看你体内,确实与往有异,两股气机一阴一阳一寒一热,均来自丹田,奇怪的是既同为大河之源,一股奔流到海,一股直逆云霄?”
无知无畏,杨临安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小心翼翼道:“那股阴寒之气是虎兕所赠?”
“难说,但总归是天地所予,也算是机缘吧。我细查下仍摸不出它的来历深浅,就好比……你看,此一方夜空,星星点点而无有穷尽。”王牵机目光融入远方黑暗,怔怔出神。
杨临安抬头仰望,心中想的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不过是福是殃哪管得那么远那么多?来一趟伏牛山总算没空着手回,真是开眼了,梦里还屠龙一把。
更让杨临安欣慰是:道长师父果然是厚道人,一个月放他下山已经不算什么了,山上有很多师姐师妹也不算诓人。红尘翻滚,不用三餐萝卜青菜,不戒荤腥,能上天屠龙,能下山打虎,这才是修道嘛!
连自我都不能放飞,道还是道吗?修他作什么?真要修个长生不老来留下根万年人鞭供后世瞻仰?
八月初八,流云观前青石广场。
弈天宗三大观留守弟子悉数出席,平日里用来解签卜卦的桌子板凳直接成了观众席。
流云观弟子最多,栖霞观人丁算不得兴旺,最可怜的当是散龙观,就曹褱师徒二人,居然还不见人影。
栖霞观近二十人聚于广场东南角,远远望去清一色灰白相间的道袍,唯独姚红叶一袭玄色,宛如眉心痣。
快巳正了,今天山上居然一个香客游客也没有。左右闲逛只看热闹的杨临安顺手拉住清心侄徒孙,问了才知道,因为小考,昨夜起流云观把上山的路暂时封禁了。专门安排人在山脚引导,还准备了斋茶素食。
和熟识的师兄弟们一一打过招呼,杨临安找到鱼激流,在他一旁安逸的坐下,四处张望,竟没有找到王牵机的影子。
“小王师叔呢?不来趁热闹?”
鱼激流侧头,“什么?”
杨临安懒得跟他磨嘴皮子,“小师叔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