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布衣一边慢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聂然说话。
他半倚墙边,神情从容傲然,言语浅笑间,透出骨子里极为强大的自信。
迟布衣所学极广,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人文地理,几乎都能说上话,典故信手拈来,聂然用心聆听,最多能听懂四五成,却也觉得收获不浅,她虽然没有迟布衣那样深的学问,却是个好的听众,加上她来自另一段历史的千年之后,能直接使用前人总结的观点,偶尔一两句,正好说在点子上,更激发迟布衣的谈兴。
偶有经过的人,便会瞥见,在沈园的门前,身着旧衫的青年侃侃而谈,整个人焕发出的光彩,竟是将一身的落魄潦倒都给压了下去。
而站在青年对面的少年,伞下眉目清雅如画,隔着柔和的雨丝,更蒙上一层似远似近,宛若乘风而去的飘渺之意。
这期间沈园的门已然开过,倘若回去,就得分道扬镳,但迟布衣谈兴正浓,不舍得就此打住,聂然也想多听一些,两人索性站在门口,而进出沈园的士子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旁倾听,不时插入自己的看法见解。
虽然人多嘴杂,但迟布衣的思路却一点都不乱,不论旁人说什么,也不管有几个人同时争论,他都能条理清晰地一句句接上,说了一会,他举瓶就口,却发现美酒早已涓滴不剩,顿时露出懊恼之色。
一名家境宽裕的士子见状,连忙提议众人同去金陵第一酒楼得意楼,他做东请客,席上大家可以继续畅所欲言。
听到得意楼三字,聂然一怔,笑意顿时收敛。
这名字她在丞相府便听说过,好像得意楼的老板曾蒙受聂清玉恩惠,也因此,得意楼隐约打上了丞相府的招牌,凡聂清玉有要求,得意楼无不照办。
这么一个有着深厚丞相府背景的地方,聂然怎么敢去,当即便找借口,推说自己还有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必须回去了。
其他人皆嚷嚷着要去,迟布衣兴致也高,聂然与众人分别,目送他们走出巷子尽头,直至再也瞧不见。她失落地收回目光,转过身,抬手轻轻敲在黑漆木门上。
清脆的声响贯穿耳膜,这一刻,聂然分外地孤独。
尽管前一刻还跟人热闹交谈,可是她的另一个身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警醒着她,令她陡然从轻松的情绪中抽离,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聂然抿了抿嘴唇,知道这是自己心中的死结。
从五日前迟布衣高歌“莫知我哀”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明白地知道了这一点。
同时她也知道,她堪不破。
这一点,聂然并不打算否认。
冲打开门的仆役点点头,聂然收起伞,伞柄朝对方递过去,这是从沈园里借的伞,人回来了,伞也归还。
随后,她拂了拂宽袖,走入绵绵的雨丝中。
这场春雨下得很细,好似从一根纤细的丝线里,再细细地抽出七八十根,由天空洒落,细得几乎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有在雨中站久了,才会陡然惊觉,身上蒙了一层酥软冰凉的湿意。
聂然走在雨中,很想趁这个机会找一点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哀伤请调,但神情古怪地琢磨了一会,她反而笑起来:注定玩不来这一套,反倒是成了排解抑郁的途径。
雨中走了一会,心情放松许多,聂然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停留在前方的二层小楼上,烟雨里,简简单单的小楼,也晕染开江南春晓的味道。
这栋小楼她几天前便途径瞥见过,当时没怎么留心,今日听迟布衣提了书楼,此时想想,沈园里多是单层结构的建筑,可以称得上楼的,似乎就只这么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