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食其奉汉王之命,来至齐都临淄,拜见齐王田广,献上礼单。
田广:汉王使先生前来,有何教我?
郦食其:大王可知,天下人心归向乎?
田广:未知也。
郦食其:若大王知道天下人心归向,则齐国可以保全;若是不知,则齐国危矣。
田广:则天下人心,究竟向谁?
郦食其:归向汉王刘邦。
田广:先生何以言之?
郦食其:大王安坐,请听老朽言之。汉王与项王并力西向攻秦,义帝有约,先入咸阳者可王关中。汉王先入咸阳,但项羽却背盟约,使王汉中;又徙义帝,派人杀之。汉王闻此,立发蜀汉之军,还定三秦,出函谷关而问义帝徙所,又集诸侯,立其后裔。凡攻下城池,立封有功将领为侯;缴获财宝,即刻分赠士兵。此事大王曾闻之乎?
田广:闻之。然则如何?
郦食其:汉王因与天下同利,故此英雄豪杰及天下才俊,皆愿为其效命。燕、赵、魏、韩等并东诸侯,亦都望风投归;蜀汉之粮,源源而至。
田广:然彭城一战,诸侯数十万联军,瞬间败于楚军三万铁骑,先生因何避而不说?
郦食其:天下攸归,岂在一战之胜败!
田广:则项王武功天下第一,诸侯不能力敌,奈何?
郦食其:项王先有背盟之毁,后有弑杀义帝之行;不记他人之功,惟记诸侯之罪;将士胜而不赏,拔城不封,非项氏不用。镌刻侯印无数,却又贪于把玩,而不舍授;得财物堆积而不肯赐。故天下叛之,豪杰怨恨,不愿效力项王,皆乐投归汉王,供其安坐以驱。世间之事,有兴有衰,运有定数,或早或迟。虽力敌万人,奈千万人皆反其何?
田广:以先生观之,汉王彭城败后,尚能一战乎?
郦食其:汉王引蜀汉孤军,即可平定三秦,占领西河;复率上党精锐以下井陉,杀成安君,败魏王豹,占城三十二座。此乃圣帝之师,非惟人力,亦仗天佑也。今诸侯联军虽败,汉军元气未损,且复据享敖仓之粮,塞成皋之险,守白马渡津,据太行要道,扼蜚狐关口;天下诸侯若欲后降,亦先被灭。今项王东西驰突,三面受敌,败不旋踵,又何疑焉?
田广:若依先生之计,寡人应当如何行止?
郦食其:故我为大王计,莫若速降汉王,共同伐楚,齐国社稷得保;倘有延挨,危亡即刻降临。期间利害,惟王思之!
田广闻罢,击节称善,遂听其言,撤除历下兵备,留下郦食其,专候汉王指令。
郦食其施辩才之能,逞口舌之利,说降田广,就此与齐王称兄道弟,每日酣饮宫中。使人还报汉王,并通告大将军韩信,命其停止进兵。
韩信览报,传示群僚,便欲停止攻齐,回师向楚。
谋士蒯彻因妒郦食其大功,因而进谄:今将军奉诏攻打齐国,明也;郦食其秘密游说齐国投降,暗也。汉王岂有诏令,停止将军进攻乎?
韩信:未也。
蒯彻:既无王命,将军怎敢停止进军?况郦食其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即拿下齐国,将军攻拔赵地,耗费岁余,反不如郦食其一竖儒耶!
韩信深以为然,遂听其计,引军袭击齐国历下守军。只因齐王已撤历下守备,帮此一攻而破,韩信乘胜率师东进,兵至临淄城下。
齐王田广闻报,大为恼怒,对郦食其道:先生纵其口舌这利在前,却又继以大军大后,所言汉王信义何在?如先生能阻止汉军进攻,便可得活;若是不然,则必烹杀!
郦生知是韩信欲建灭齐大功,但汉王不加阻止,由是叹道:我闻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有大德者不辞小让。汉军即已兵临城下,亦因大王不肯及早投诚归降之故也。我既已失信于大王,岂可再低声下气,去求韩信!
齐王闻言恼恨,便即烹杀郦食其,自率亲军东逃高密,遣使向楚王请降,并求救兵。
可叹郦食其喜逞口舌之辩,终死于口舌之利,终年六十六岁。
画外音:若论汉朝开国谋士,郦食其口舌之利,可称第一。但为人放荡粗疏,稳健不如萧何,战略不如张良,机智不如陈平。但因纵酒使气,疏阔狂放,跟刘邦很对脾气,故是为刘邦最喜欢者。其不仅富于谋略,且敢作敢为,勇于冒险,为刘邦出谋划策,游说四方,亦为汉朝立下汗马功劳。只因郦食其之死,刘邦便对韩信暗起杀心,起于此时。
项羽平白无故,便得齐王之降,由是大喜,乃派龙且、周兰,率二十万大军救齐。
二将北进,与齐王田广会合,入驻高密城,组成齐楚联军,在潍河东岸与韩信对峙。
两军未交,部将劝说龙且:汉军远离国土,拼死作战,锐不可当。齐楚战于本土,士兵容易逃散。不如深沟高垒,坚守不出,命齐王派其亲信安抚已经沦陷城邑。齐人若闻齐王还在,楚军又来援救,定会叛汉。齐人叛之,汉军则必乏粮,将军即可迫其不战而降也。
龙且不以为然道:我素知韩信,胯下之夫,有何能为。且不战而使其降,我有何功?如战胜之,我必得赐封齐国之半,何不击之?
于是不听部将建议,即与汉军相隔潍水,摆开阵势。
韩信下令,连夜赶做万余布囊,装满沙土,堵住潍水上游。然后自率一半军马渡河,攻击龙且大营。龙且引兵亲出迎击,两军方交,韩便即佯败回走。
龙且喜道:我故知韩信胆怯,不敢与我正面为敌也。
遂挥令众军,渡过潍水击之。
韩信率军渡河完毕,见楚军来追,皆入水中,乃下令道:尽提布囊,放水淹敌!
一声令出,布囊提起,河水汹涌而下,龙且全军皆被淹没于水中。
韩信立即回师,先是沿河放箭,杀死一半;继又猛烈反击,击杀一半。由此楚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龙且身上甲重,挣扎不起,亦被射死在水中。
潍水东岸楚军见此,哄然四散,丢盔卸甲而走。
齐王田广闻说楚军大败,龙且战死,后悔不迭,只得复又东逃。但于逃亡途中,终被部将所杀,赍其首级以献汉军主帅韩信。国相田横乘舟出海,在海岛自立为王。
汉军追杀到城阳,尽俘楚军余部。潍水之战结束,乃以汉军全胜告终。
画外音:潍水之战,乃是楚汉相争期间,至为关键一战,也是兴亡转折之战。楚军本有两大主力,项王自率一军,龙且率其一军;今龙且全军覆没,楚军精锐即丧其半。
自此之后,汉军势旺,楚军势衰。故此潍水名扬天下,被后世称为兴汉之水。
项王闻报楚齐联军覆灭于潍水,大为惊惧,乃遣盱眙人武涉为使至齐,游说韩信。
武陟:天下苦秦久矣,故陈胜首义,诸侯相与戮力击秦。今秦已破,故项王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以休士卒。然汉王复兴无名之师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何其不义?将军原为项王故交,帐前亲侍,今反助不义之人,得无悖乎?
韩信:何谓帐前亲侍?执戟郎而已。我曾屡献奇策,项王不用,不许我另择明主乎?
武陟:无义之人,何谓明主?刘季既然已破三秦,自为汉王可矣。复又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
韩信:成者为王,败则为寇。汉王志在天下,有何不可?
武陟:则若纯以武力论之,汉王岂可必胜?数次身居项王掌握之中,项王怜而活之,然每得脱身,辄便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韩信:其对项王无信,然对韩信有义。士为知己者死,公不知乎?
武陟:将军此见,便如妇人之仁,实令武某可发一笑。
韩信:公何出此言?
武陟: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交厚,为之尽力用兵,但某观其如勾践,绝不能与足下同享富贵,将军终必为之所擒矣。
韩信:危言耸听,不足与论。
武陟:足下所以得须臾之宠,以至于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此亦危言耸听乎?
韩信:我助汉王取胜,又有何不可?
武陟:项王今日败亡,则汉王次日必取足下。相比汉王之疏,足下乃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三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与汉以击楚,公为智者,固若此乎!
韩信:某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此。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虽死不易。先生言虽有理,但幸为韩信,辞谢项王!
武涉游说不入,连连叹息,只得告辞而去。
蒯彻在侧,闻武陟所说天下局势,取决于韩信,不由心中一动;又想到自己曾劝韩信进兵,害死郦食其,必遭汉王忌恨;由是便欲趁此机会,劝说韩信背叛汉朝自立。
蒯彻:大丈夫立世,岂能如章邯一般,反复不定?将军谢绝项王之使是也。我曾经学过相术,可知将军穷通贵贱结果,请试为言之,如何?
韩信:既是如此,便请先生言之。
蒯彻: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某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多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韩信:此语何谓?
蒯彻:天下初发难以反暴秦之时,陈涉、吴广等俊雄豪杰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襍鹓,熛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日之忧,非复如是。
韩信:今日之忧为何?
蒯彻:今日之忧,乃是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汉相争不息,天下之忧不解。能解此忧者,其在于将军也。
韩信:以先生观之,楚汉相争,孰胜?
蒯彻:楚人起于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疲极怨望,容容无所倚靠。以在下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皆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韩信:先生既以我绝楚使为是,则必许我助汉也。
蒯彻:臣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在下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则莫敢先动。
韩信:诚能三分天下,我居其一乎?
蒯彻:夫以足下贤圣,拥甲兵之众,若据强齐,北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向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原足下孰虑之。
韩信听罢,怦然心动。但又思索片刻,答道: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我闻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我岂可以向利,而背大义乎!
蒯彻冷笑:足下自以为亲善汉王,欲为其建立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张耳、成安君陈余为布衣时,曾相与为刎颈之交,后因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反目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首级而窜,逃归汉王。汉王借兵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至厚,向为天下至交榜样,然而卒相擒杀者,何也?
韩信:若依先生高见,确是为何?
蒯彻: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汉王,亦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世间龃龉之事,多大于张黡、陈泽者。故臣以为,足下必谓汉王之不危己,亦大误矣。大夫文种有存越灭吴大功,更助勾践称霸,立功成名,而致身死。此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谁人不知?故以交友言之,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文种、范蠡,之与勾践也。此二事足以观矣,原足下深虑之。
韩信:世间之主,未必皆如勾践。
蒯彻:非关人性,其势然耳。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将军为汉王所建之功,不下于文种、范蠡;汉王猜忌之心,更不下于勾践。将军功成不退,岂不危哉!
韩信:在下功劳,果能与文种、范蠡比肩乎?
蒯彻:足下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向以报汉王。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
韩信:既有此功,不足以分茅裂土,出将入相,富贵此生乎?
蒯彻:蒙恬、李斯之于秦始皇帝,其功如何?虽不死于始皇,亦必死于二世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则楚人不信,归汉则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韩信谢曰:先生且休,待我思之。
数日之后,蒯彻见韩信并无动静,复来劝说:时不我待,将军何故不决?
韩信:汉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谓背之不详。
蒯彻: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
韩信:不为将相,退为一方诸侯,不亦可乎?
蒯彻: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原足下详察之。
韩信:先生所云,皆为金石良言,我知何所行止矣。
于是最终不从项王联手之约,就此自立为齐王。
镜头闪回。按下韩信自立齐王,再说楚汉之争。
荥阳、成皋之战,旷日持久,两国尽出举国之力,以决成败。
当时楚国参战兵力,有龙且部二十万人,曹咎部十万余众,周殷、项冠、项悍、项声四路军,计十万余众,项羽所引中军近二十万,超过六十万大军。
荥阳城中,只有五万留守汉军,处于绝对劣势。
面对众寡悬殊之局,军师张良向汉王刘邦进献弱楚之策,连施四计,终挽危局。
第一计,劝汉王放弃成皋,使项羽占取,因派重兵把守,以分散楚军力量。
第二计,劝汉王出兵武关,到宛、叶之间,兵锋直指彭城,调动项羽南下。项羽必救老巢,但又不舍荥阳,遂又安排曹咎、龙且,领数十万军围困荥阳,再分其兵势。
第三计,项羽南下后,又劝汉王命令彭越、灌婴、靳歙等,威胁楚军后方,断其粮道,迫令项羽再挥师向北。项羽为使回军安全,又在叶县派兵防守,进一步分散兵力。
第四计,在此期间,使汉将丁复在叶击破楚军,刘邦乘机北上收复成皋,再次迫使项羽返回荥阳。汉王则再放弃成皋,项羽复派曹咎以重兵防守。项王来回奔驰,兵力已疲。
第五计,使大将刘贾援助彭越,烧毁楚军粮草,再次调动项羽回军。趁项羽回军之际,刘邦亲率兵出,大破曹咎,再次收复成皋。
第六计,分守各处要隘,更据敖仓重地。使张耳、韩信略赵攻齐,陈豨攻代,灌婴、靳歙深入楚后,隔断项羽粮道。主力大军分为数路,皆都用以攻城略地,不断壮大力量。
以此六计,只用半年时间,汉王便即彻底扭转不利局面。汜水之战,曹咎兵败自杀;潍水之战,龙且覆师阵亡。数十万楚军损失大半,项王便由优势转为劣势。
闪回结束。项王不能解荥阳之围,又使人游说韩信不动;又闻灌婴率部南下,驰骋于彭城之北,自己陷入四面皆敌,多方受困之局。因虑己方士卒饥疲,再战必然不利,于是只得自降身价,主动遣使请入荥阳,与汉王议和。(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