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稽兀自不信,狐疑前行。未过十里之程,只听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时,果是魏冉心疑不释,派从骑转回,复又检查车辆从人。
魏府侍众遍索车队,见使团中并无外人,方才向王稽告罪,转身离去。
王稽望向侍卫背影,点头赞叹:此位张禄先生,果真智士也。
乃命催车前进。行犹未远,只见路边站着张禄、郑安平,于是复请登车,同入咸阳。
来日一早,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已毕,便荐张禄之才,说必有大用于秦国。未知秦王早受魏冉蛊惑,嫌恶游说之士,只命安置于驿馆,并无多言。
王稽只得将张禄与郑安平安置,使居馆驿下舍,随吏就食。
如此忽忽年余,无人问顾。
转眼之间,寒冬过去,春来花发,河岸拂柳,三月莺飞。
这日早朝,丞相魏冉奏本:自田单复国,至今数年之久,从未与我通使纳聘,是欲与我分庭抗礼,东西分霸也。大王宜乘其元气未得,派兵伐之,以儆诸侯。
秦王:不知以何人为将?
魏冉:武安君白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誉为战神,即拜其为将最佳。
秦王:便依卿所奏,兵伐齐国。可发征兵之诏,悬于咸阳各门。
范睢与郑安平上街闲走,见到榜文,感觉奇怪,便潜至王稽府中。
王稽:二卿何来?
范睢:秦国与齐千山万水,相隔悬远,何故伐齐?
王稽:还不是只因丞相封邑陶山,是在齐国境内?纲寿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伐而取之,自广其封耳。群臣尽知其意,无奈皆惧其势,敢怒而不敢言。
范睢:臣便作书,委托恩公转呈秦王。此番秦王必纳,且必委臣以重职。臣此一生富贵功业,皆在恩公手上,伏乞恩准!
那王稽倒也颇具侠气,又早看不惯魏冉骄横群僚,遂欣然应允。
范睢大喜,就讨刀简,一气呵成,写成《进秦王疏》。其疏略云:
旅臣张禄奏秦王殿下:昔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臣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大王若信而用之,秦国之幸也!夫秦地之险,天下莫及,甲兵之强,天下莫敌。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岂非计有所失乎?臣闻穰侯将欲攻齐,其计左矣。少出师,则不足以害齐;多出师,则先为秦害。昔魏越赵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为赵有,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今伐齐不克,为秦大辱;即克,徒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如远交而近攻。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
范睢一气写罢,其案上所献热茶尚温。
王稽览疏赞道:先生真奇才也。似魏冉尸位素餐,直蠢牛耳。
遂请二人回馆舍听信,自携疏入宫,私献秦王,更替张禄说项。秦王看罢奏疏,鼓掌称善,深悔眼前有大贤而不用,白白耽误这年余大好时光。于是密召范睢入宫,与语大悦。
次日上朝,即拜张禄为客卿,号为张卿,使与武安君白起共同运筹东伐韩、魏。
魏冉与白起二人揽政已久,见不知何处钻出一个张禄,骤然得宠,俱都不悦。惟秦王对张禄宠遇日隆,每常独召入宫议事,无说不纳。
范睢:臣有安秦之计,因恐丞相妒忌,未敢言讲。今愿效于王前,王其信之乎?
秦王:寡人以举国托于先生,绝无二意。先生即有安秦之计,何不辱教寡人?
范睢:臣居山东,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闻有秦王。今太后恃权擅行四十余年,穰侯独相秦国,华阳、泾阳、高陵诸公子各立门户,生杀予夺,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已,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广置耳目,布王左右。臣恐此后未久,田氏代齐之虞,将复变生于秦国,王之嬴氏子孙,不得血食也!
一番密室之言,犹如炸雷,在秦王头上轰轰炸响。
秦王毛骨悚然,再拜谢道:先生肺腑至言,只恨闻之不早!
次日上朝,秦王便命收回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封国。魏冉前脚离都,秦王复逐华阳、高陵、泾阳三君于关外,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
遂以张禄为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张禄便荐好友郑安平,使为相府之掾。
魏安釐王闻知秦王欲伐魏国,急集群臣,计议对策。
信陵君:依臣之计,当严兵固圉以待,拒敌于国门之外。
相国魏齐:臣谓不可。秦师之精,冠于天下,不可敌也。当纳质讲和,可保万全。
安釐王:信陵君之计甚险,国相之策颇安。传令,遣中大夫须贾为使,至秦议和。
须贾奉命,于是赍持重礼,到至咸阳。因见天晚,就住馆舍,等待来日陛见秦王。
范睢闻说须贾到来,恨道:上天眷顾,遣此贼前来送死,使我报仇!
遂脱下华裳,复换蔽衣,装作落魄之状,来至馆驿谒见。须贾见是范睢,不由大惊。
须贾:子尚未死耶?
范睢:天幸不死,假令家人发丧,落魄于此。
须贾不觉哀怜,便邀同坐,更以酒食、绨袍赐之。
范睢故作感激之状,更申请道:来日往见秦相张禄,臣请为驾御,不知如何?
须贾怜而许之,便令更换仆役衣冠。次日一早,范睢为须贾驾御,前往相府。咸阳人望见丞相亲自御车而来,无不惊奇,咸都拱立两旁,甚至遮道望尘跪拜。须贾以为秦人尊敬自己,洋洋自得,更不多疑。不消一刻,既至相府门前,停下车驾。
范睢:主人少待,某当代为通报。
不待须贾答允,自顾入府而去。须贾下车侍立门外,候之良久,无人招待。
只闻门上传呼:丞相升堂!
须贾闻说丞相升堂,急于求见,却不见范睢出来,不由大为着急。
因问守门吏道:适才为我御者,君能替我唤出否?
门吏答道:御车者乃我家丞相,公自入府中拜见可也。
须贾如闻睛天霹雳,暗道:我死期至矣!
至此不敢不见,只得脱袍解带,免冠徒跣,前高后低,踉跄而入,跪爬至正堂阶下。
范睢:堂下何人跪拜?
须贾:罪人须贾,前来领死。
报名已罢,堂上再无声息。抬头看时,见范睢正在处理公务,求见者此来彼去,似乎已将须贾全然忘却,晾在一边。须贾跪在庭院,不敢起身,只顾哆嗦,犹如筛糠。
又过良久,内侍传令:丞相召见魏国来使!
须贾起身,俯首登堂,至内连连叩首,更无一言。
范睢冷笑问道:公乃堂堂魏国使节,何谦卑如此?
须贾俯伏应道:擢须贾之发数罪,尚犹未足,焉敢与尊相抗礼!
范睢冷哼道:子何有这许多罪过?某来替你说罢,大罪有三,你可知否?
须贾:下臣不知,愿聆明教。
范睢:诬我有私于齐,使魏齐怒笞良人,其罪一也;你可认否?
须贾:我认,我认!
范睢:魏齐笞辱于我,以至折齿断胁,你不谏止,忍看我死,其罪二也;你可认否?
须贾:我认,我认!
范睢:及我昏愦,已弃厕中,你复便溺我身,何其太忍?其罪三也。你可认否?
须贾:既欲不认,亦不可得也。
范睢:则你自断己罪,当获何刑可矣。
须贾:该当断头沥血,不足以赎。公自可行刑,以酬前恨。须贾虽死,并不怀怨。
范睢:断头沥血,以酬前恨。说得好!左右何在?
左右:臣等听命!
范睢:此人罪大恶极。只因有昨日酒食、绨袍之赠,饶其不死。与我送客!
须贾闻此,喜出望外,叩头出血,称谢不已,匍匐而出。于是相府众人,始知张禄乃是魏人范睢。皆都暗道:此位老儿好险!未料一袍一饭,换回一条老命!
范睢处理相府公事已毕,乃引须贾入见秦王。须贾只顾叩首不已,不敢抬头。
秦王:若依相国,对魏国用兵之事,则如之何?
范睢:魏国恐惧,遣使乞和,不须用兵,皆大王威德所致也。
秦王:准奏。魏使须贾,因何自始至终,不敢抬头?
须贾:因在相府中请罪认罚,叩首太过,破相出血,故而不敢抬头,恐碍大王观瞻。
秦王不解,目视丞相。
范睢轻笑,这才离座趋前,奏明自己真实身份,并隐姓改名之故,继而伏地请罪。
秦王:卿受奸人陷害,千辛万苦赴秦,何罪之有?自此即可恢复本名,寡人不怪。须贾既到,任卿杀戮;伐魏胜后,魏齐亦任卿所为。
范睢:须贾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魏齐若诚心事秦,臣亦不杀,且甘与其同事大王。
秦王:卿公而忘私,真大忠臣也。
乃准魏国请和,就此罢兵。须贾免不得再向范睢下拜,叩谢宽恕大恩。
稍时朝散,须贾满脸含愧,向范睢请辞。
范睢却挽须贾之手,哈哈笑道:故人至此,不可不酬。
于是同车返回相府,命人遍请各国使臣与朝中众卿,大张筵席,以待魏使。
须贾暗自以手加额:惭愧,苍天对我不薄!
范睢入内安置,须贾独坐门房静候,不敢乱动。少顷堂上陈设已毕,众卿与列国使臣皆至。相府总管安排坐席,惟独不唤须贾,任其在冷板凳上呆坐。范睢出堂与众宾相见,叙礼已毕,送盏定位,两庑廊下鼓乐交作。
须贾此时心中转觉不安,预感将要大祸临头。欲待走时,见身周皆是披甲带刀侍卫,不敢动转半分,只得静耐。不一刻间,堂上酒过三巡。
范睢忽做猛醒状,对众宾言道:某还有一个故人在此,差些忘却!
乃命设座堂下,唤侍卫挟押须贾入坐。席上不设酒食,但置炒豆,使两个黥徒手捧喂之,如同喂马。须贾至此地步,哪敢违拗?只得低头就口舔食,呜咂有声。
范睢见座中众客,皆有不忍之意,遂将往日旧事,诉说一遍。
众客释然:如此深仇,丞相不杀,难得大度能容。
须贾满脸通红,低头食豆,不敢抬头。范睢见戏弄已足,这才作罢,正色起身。
范睢:须贾!今虽饶你,魏齐之仇不可不报。你归告魏王,速斩魏齐首级,并我家眷,一齐送入咸阳,两国罢兵通好。不然,我将亲自引兵,来屠大梁!
须贾魂不附体,连滚带爬而出,返回大梁。
使团之中,有一半乃是魏齐心腹,早有人连夜兼程奔至大梁,来报家主。魏齐大骇,苦思无计,只得弃了相印,逃往赵国,往依平原君赵胜。
魏齐前脚刚走,须贾后脚还至大梁,入宫面见魏王,说以秦王同意罢兵交好,但须献出魏齐首级,并送秦相范睢家属之事。
魏王又惊又喜,命宣魏齐入宫。片刻之间,使者即回,报说国相已携全家逃走,追之不及。魏王无奈,只得大饰车马,赐黄金百镒,采帛千端,派兵护送范睢家眷往至咸阳。
范睢与家人相见,劫后重逢,免不得涕泣交加,感慨万千。
秦王闻说魏齐闻风先遁,且被平原君赵胜收留,不由勃然大怒:前者寡人使王孙异人为质于赵,欲固其好。但秦伐阏与,赵奢救韩,败我秦兵,向未问罪。今又擅纳丞相仇人,岂能不报!寡人决意伐赵,一报阏与之恨,二为丞相索取仇人魏齐。
范睢闻此,再拜称谢。秦王乃亲自帅师二十万,命王翦为将,攻伐赵国。
昭襄王亲征赵国,三军无不用命,一举取赵三城。消息报入邯郸,赵国军民大惊。
是时赵惠文王本已病笃,闻说秦王举国之兵来征,愈加惊骇。暗思国中诸将,赵奢已死,廉颇年老,李牧尚且年轻,更无一个大将,能是王翦敌手。尤可惜者,蔺相如也已病入膏肓,不能视事。思来想去,于是忧急如焚,一口气不能上来,含恨而逝。
可叹一代明主,在位三十三年,年仅四十四岁而终。
镜头闪回,补叙赵惠文王平生。
赵惠文王对臣属赏罚严明,有理有节。
廉颇伐齐,攻取阳晋,赵惠文王即刻便封其为上卿。
蔺相如完璧归赵,不辱使命,赵惠文王就封其为上大夫。
渑池会上,蔺相如力挫秦王,维护赵国尊严,赵惠文王又封其为上卿。
宦者令缪贤叛赵投燕,本是杀头之罪,但当其肉袒负斧质请罪,赵惠文王又予以赦免。如此赏罚严明,确实是为明君风范。
赵国能与秦国长期抗衡,不仅因有廉颇、蔺相如等勇将贤相,更因是有赵惠文王如此明君。因其广召天下才俊,并从谏如流,赏罚严明,才使赵国与强秦多次较量,立于不败。
赵惠文王酷喜剑术,养剑客三千余人,使日夜击剑较艺,以为乐事。
如此年余,死伤者百多人,而赵王乐此不倦。三年之后,剑客死伤过重,皆都怀怨。于是国势渐危,以至诸侯闻之,皆谋攻赵。
太子悝甚以为忧,遂召臣僚宣布:谁能使我父王停止比剑,赐以千金。
左右臣僚:我等非不欲领此重赏,但皆无能为力。若阻此事,惟庄子能为。
太子闻此,乃使人赍持千金,往请庄周。庄子不受千金,往拜太子,问有何求。太子说道:父王好剑,剑客死伤过重,并皆怀怨。又国势倾危,故请先生前来,劝王止剑。
庄子:诺!臣亦善剑,便请以剑止剑。只请太子一事,为臣制做剑士之服。
太子闻言大喜,即命为庄子量身定做剑士服装。三日服成,太子便引庄子入宫,来见赵王。赵惠文王闻说来人能以剑止剑,半信半疑,便拔剑相待。(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