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尘在回北张镇的路上一直在想过去。
得知红雪这次离去的目的,他便知道,这一去必然要梳理轮回,回想过去无数分身过往,提炼或忘却种种。
他其实也曾经历了这个阶段,只是他和红雪不同,红雪是将这一切积攒下来,数十万年下来才明白自己需要梳理。
他是生来无时无刻不在梳理。
是当年在圣朝青楼,听那一句“前路茫茫多艰险,盼君日日有进退——”
是当初在荒野垂死的老人忽然伸手比出一道怪异的剑指,拉长了调的微弱戏腔,“并蒂三剑客,来啦!”
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书生,第一次见面时,眯起眼睛瞧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阁楼说:“在这种地方,容得下烟火气,容得下夜夜醉酒的伤心人,唯独藏不住干干净净的心意。我知道这里三两银钱就能度一夜春宵,两杯烈酒就能让一个女子虚情假意地承诺一生。我虽然不似你身边儿那位公子那般英俊,但比其他几位要好看得多。如果我真的愿意,带着两首酸诗去趟红灯巷,那里最不济也有三五姑娘愿意和我把酒承欢。只是,我不愿意。”
是在鬼蜮时,被那个老头儿欺骗,一个人的呓语,“我生来就知世故,也知道自己注定没什么亲人朋友,所以凡遇真情,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命地揪着,又近又远地疏离和亲近着,所以在京都,二皇子烧了烤肉铺子,我明知道不是最好的时候,还是一定要替老板他们要个公道出来。”
前尘往事,浮光掠影。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很特殊,只因回想往事种种,觉得受过种种苦难,又觉得看过的那些话本不过是虚构,是人类能够想象的一切痛苦的极限,后来瞧过的人和书越来越多,才明白人活着不过是在一个框架,千种万种,都在这个框架内,但许多苦难,却是超脱框架之外的,人类想象的极限,并不是一个人最终所受苦难的极限。
这也是李尘越来越少诉说自己过去苦难的原因之一:既然大家都一样苦,你去诉说这些苦难有什么用呢?
一个人讲述自己苦难的原因,也总是几个阶层:第一个,想要告诉别人自己有多惨,以此博取同情,第二个,需要一个倾听者,至少让自己心里因此舒服一些,又或者,完成自己装逼的某种心理,如:我和你们不一样,或者,我的人生远比你们更加厚重。
李尘没有穿梭虚空前往北张镇,只因当一个人瞧着脚下和四周的一切被甩在身后,偌大天地只有自己一个人,这岂不就是最好的,最能看清楚自己的时候。
今天他不一样,他只是发呆,心思飘来飘去,从刚才人生厚重的显摆,又想到人性里难免想要脱颖而出表示自己与众不同或者比别人更高一层的心理。
仔细回想,这似乎是人一生的课题,极少有人能够逃脱,只是随着地位和境界越来越高,似乎每个人能够从中得到快感的角度不同。
就算是那些没什么脑子的野兽,也总免不了想在族群中成就最高地位的妄念。
修行,修心,到了最后才知是在消除妄念。
他的心思到这里刚刚安定,心里又不禁冒出另一个问题:可是,人的情感又是什么?
他知道北张镇上那几个姑娘的无怨无悔,可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想法,就算偶有触动,也都模糊不清。
一直以来,他面对程芷安等人还算公平,但也只是公平,就好像借了朋友的钱,最后以数目计算,连本带息地平账。
可是真能平账吗?
直到刚才离开之前,王庭太一告诉他,“你如今就像将要成丹的药,还差最后的药引子。”
李尘问他药引子是什么,王庭太一只短暂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极常见的俗套故事,李尘曾经在很多话本里见过无数这样的情节,因此当时听到并没有任何触动,这时候只是翻来覆去地想:
晚上酒过三巡。
一男一女,六七个外人,男人是我,女人是她。
一帮人推杯换盏,天上地下各踩一脚地侃大山。
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儿,但是很少交流,又近又远。
半醉半梦的时候,只听见她一个好友问我:你这次来这边儿,打算待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