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古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一时思绪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如今离家万里,隔了茫茫大海,每每谈及故园之思,心中最念,除了故友亲人,无非一琴一墨。只是眼下琴和墨都不在手边,内心空落之时,无论是泼墨抒怀,还是抚琴解闷,都成了一种奢念。笔墨是儿时积淀下的记忆,可古琴却是连“初窥门径”都言之为过。然而,内心那份对于古琴的情愫却如同陈年佳酿,恍若是命中注定的前缘。
记得当日在琴苑,师姐与我对坐,她那纤长的手指轻抚琴面,一句“古琴又名七弦琴,还有个别称叫丝桐”仍萦耳畔,想来却已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自那以后的半年,我开始了《我是人间惆怅客》的创作,初稿的那段日子里,但凡遇到瓶颈,就很自然地去琴苑练琴,或是和师兄师姐谈天,也不知怎的,只要手一触弦,思绪竟不知不觉地续了上来。故而,那数十万文字里,倾诉的不仅是我对纳兰公子由来已久的思慕,也蕴藏着我难以言说的琴缘。“饮水词”与“古琴”,抑或是“古琴”与“饮水词”,交织在我奔忙而纷繁的生活里,成了我青春岁月的伴奏。
己丑年正月十五夜,上元灯节,当我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步出海关,独自登上舷梯的那刻,离初稿完稿的日子尚且不足一个月。那段时光,我终日神思迷惘,全然沉醉在自己营造的梦境中无法自持,却又似梦非梦。直到新年的爆竹声一次次催促我远行的日子将至,才强迫自己不得不停笔。记忆中我留给故园的那个身影足够坚强,可我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背脊上聚焦了家人太多牵挂的目光,像是要灼烧起来。那个漫长的月圆之夜,我透过舷窗望着隐隐绰绰的月光,指间婆娑着《饮水词》的封面,当“阳关三叠”那悠扬而凄婉的音律一次次潜入我的耳膜时,想起那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心里竟一**生疼。
弹指一瞬,来墨尔本八月有余,尽管太久太久没有触碰到琴弦了,可回望过去的日日夜夜,却无一日不是在琴声的陪伴下度过的。比起白居易那段卧病浔阳城“终岁不闻丝竹声”的悲苦来,还真是要庆幸自己赶上了好年头。初来那会儿,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终日奔波于城区与市郊之间,约莫有近半的时间是在路上过的。站在凝结着清寒晨露的站台上等火车,挤在拥挤的车厢里透过人群的缝隙看铁轨沿岸的房屋从稀稀落落逐渐变得鳞次栉比,回家的路上静坐在车厢的一隅看晚霞中的Yarra河从身后蜿蜒而过,下了火车后独自走在寥廓星辰下那空旷得只听得见自己脚步声的道路上,周身被一种近乎恐惧的孤独所吞噬着。初秋深夜的墨尔本城郊,几乎每夜都狂风呼啸,即便是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也能听见窗板咯吱咯吱的声响。有时候明明已经倦意十足,偏又辗转反侧,纷扰的琐事扎堆似的涌进我的脑海,纠结得无以复加,干脆塞上耳麦切换到那首最凄楚的“秋风词”来听,心里默念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终究是走不惯空无一人的夜路,还是搬回到城市里来住。一个清闲的黄昏,拿着相机去southbank拍夕阳西下,刚步出flindersstreet的车站,便被一阵低沉宛转的二胡声所绊,细细一辨竟是“二泉映月”。老人姓萧,坐在Yarra河边的小板凳上陶醉地拉着琴,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往板凳前的琴盒里投几枚银币,萧老伯总是带着笑意友好地颔首。像萧老伯这样的艺人遍布墨尔本的大街小巷,他们用自己的嗓音和琴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装扮着墨尔本的质朴和端庄。我总觉得用“卖艺”这个词眼来形容他们并不贴切,真正的“艺”是卖不了的,古琴也好,二胡也罢,倘若是用心在演奏,谱出的便是琴弦与灵魂的触碰,苍穹与大地的和鸣。这是我第一次在异国他乡听到故园之声,一曲“二泉映月”拉完,我驻足良久还是不忍离去,便求萧老伯再拉一曲“梁祝”。老伯很乐意地应了下来,他微合着双目恣意地操持着琴杆,在夕阳的余晖下,一阕催人泪下的“梁祝”随着清风盘旋,响彻墨尔本的云霄,在Yarra河这个天然音箱的扩音下,凄婉的音律顺着縠波越飘越远,恍若回到了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地方。
凡是古琴曲,很少有不悲凉的,正如过去琴苑门窗玻璃上引用的那行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已经熟悉了在灯下听琴写文的环境,故而即便是身在异乡,写着别国的文字,可耳畔萦绕的却还是故园那数十阕再熟悉不过的丝桐之声。过去念起曹公那句“反认他乡是故乡”总觉得有几分荒诞,可如今却全然信了。离家的日子一天久过一天,可我对古琴的挚爱却并未因此而消释半分,相反,每当我“聒醉乡心梦不成”的时候,只要听到琴声,便是回到故乡了。
纳兰调露
己丑年八月十四墨尔本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