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巴山萧摩诃,不知阁下如何识得?今日又是什么来意?”
“如果我说我能治好太子的病,你相信么?”
云夷吾眉毛一挑,醉眼惺忪,不回答问题,反而是反问了一句。
“阁下雅量高致,必不会谎言相欺,那我就向陛下引见,请阁下为太子治病。”
萧摩诃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心性实诚,说话斩钉截铁,竟也没有丝毫怀疑之意。
云夷吾哈哈大笑。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禀报陛下,就说昆仑云夷吾来问太子诊治,如果治不好,就把我的人头拿去。”
萧摩诃吃了一惊:“云先生何必要说到这个地步,只要有心,就算未能有成效,吾皇也必定不会怪罪。”
云夷吾摆了摆手,微笑不再多言,竟在车厢之中闭目睡去。不过刹那功夫,微若松涛的鼻息声就在车中响起。
萧摩诃啧啧称奇,抚掌大异。
“果然是奇人啊!”
他侧身探出车窗,轻轻敲了敲窗棂。
“先不急去太子府邸,我要去晋见陛下!”
※※※
侯景之乱后,殿阁倾颓,此时的陈朝皇宫,只起了光昭太极二殿,也算是简朴。萧摩诃驱车直至宫门前,通传上去,没过多久,小黄门一溜烟跑下来,皇上召见。
云夷吾还兀自在梦游周公,萧摩诃喊了两声不醒,只好自己先行进宫。
他的背影在宫门中消失,云夷吾才张开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宣帝陛下正在殿中批阅文书,这时候还是太建元年,是他执政的第一年。去年十一月,他废自己的侄儿为临海王,自立为帝。
今年元月他刚刚立长子叔宝为太子,但太子却一直身体有恙,朝野之中,都有另立始兴王为太子的说法暗中流传。
对于皇帝来说,这两个儿子在心目中的地位差别并不大,他对次子叔陵也甚为宠爱,但毕竟叔宝为嫡长,从小文采风流,又曾跟着自己一起被掳往西魏受苦,立为太子也是大势所趋,只要身体能治好,他自然不想惹上废长立幼的麻烦。
关于太子的病,他其实最清楚其中原因。
就在去年夏天,他府上买了两名侍女,当真是花容月貌,楚楚可怜。谁料到茅山宗远志真人恰好来府上作客,一眼就认出来是狐狸精。
本来远志真人出手,自然妖孽手到擒来,可旋即又来了个白衣美貌女子,竟是轻描淡写迫退了这位茅山宗的掌教,救走了那两只狐狸。
从那天开始,叔宝这个宝贝儿子就开始恍恍惚惚精神不济,据下人说,那白衣女子就是叔宝带进府来的,估计也是中了什么邪法。
偏偏药石无效,法师驱邪也不成功,真真叫人束手无策。
翻过年来立太子之后,病情却是越来越重,成日卧床不起,魂散神消,只有一口气吊着。只得听了宫中几位供奉的话,召朝中阳刚气重的武将在太子府内镇着,勉强留住一线生机。
“陛下,巴山太守萧摩诃晋见。”
“宣!”
皇帝点点头,轻轻搁笔。萧摩诃这年轻人他甚为欣赏,又被几位供奉赞为本朝阳刚第一,还指望着他能为太子续命,今日才到京中,不急着去太子府上,竟然是先来求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摩诃上殿,行了大礼,侧身谨立,双手低垂,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皇帝的垂询。
“萧摩诃,朕让你去为太子镇压邪秽,为何不先去太子府邸,却来求见,可有什么急事么?”
“启禀陛下,臣路遇一名奇人,自称能治太子的病,臣不敢擅专,特带此人来面见陛下。”
“哦?”
皇帝略略有些惊奇,太子的病遍传天下,大半年来却无人能治,最初还有些医生或是法师自告奋勇,但多次灰头土脸之后,也没人再敢来自荐。
“是什么人啊?”
萧摩诃神情谨严,坦然答道。
“此人气派非凡,是一流人物。他要我禀报陛下,若不能治太子病,可取其项上人头。”
“哦?”
皇帝又是一愕,竟然敢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想必真有几手功夫。萧摩诃平日沉默寡言,从不轻易许人,既然得到他的推崇,这个人倒要见见。
“此刻奇人在何处?”
“正在臣马车上,在宫外等候。”
“既然如此,那就请这位先生进来,让朕也见识见识你推崇的人物。”
皇帝轻轻挥手,小黄门磕头领旨,一道烟地跑了下去。未有片刻,又奔了上来。
“启禀陛下,萧太守车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皇帝与萧摩诃面面相觑,半晌才让小黄门把纸条给递上去。
纸上只有疏狂的七个字。
“心病还须心药医。”
※※※
太子的府邸,就在秦淮河畔,距离学宫也不过只有一箭之地。也许是因为太子在病中不见外客,门前也是冷落,只有一个门子懒懒散散地晒太阳。
云夷吾轻摇羽扇,径直往门上走去。
“瞎了你的狗眼,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乱闯?”
门子的反应不慢,跳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若不是看他衣着还光鲜,这一下耳刮子是必然要顺手掴下去的。
云夷吾用扇柄在门子手腕上轻轻一点,门子只感到半身发麻,哎哟一声,跄踉跌出了好几步。
他掸掸衣裳,微笑道:“我是奉了天子的旨意,来给太子治病的,你怎敢阻拦?”
“治……治病?”
门子擦擦眼睛,转脸看了看四周,果然还是没有别人。他揉揉自己还在发麻的手腕,害怕地瞄了来者一眼。
这位虽然是戴着高冠,但却歪歪地倒向一边,面白如玉,嘴角噙笑,手执鹅毛羽扇,扇柄坠着颗蝴蝶状的翠玉。
“你……您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摸不清这人的来头,门子抱着不吃眼前亏的态度,溜溜地向内奔去。
云夷吾轻笑一声,也不等人回报,径自就推门走了进去。
太子爱风雅,大门进去,就是个小小的花园,桃花开得正是鲜艳欲滴,小径上落英缤纷,踏香而行。
偏厅之中,门子正在向太子舍人报告。他结结巴巴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
“什么人?”
“不得擅闯!”
“哎哟!”
太子舍人眉头一皱,哼了一声,拂袖而起,往门外查看。
云夷吾依然是歪戴着头冠,笑吟吟地摇着羽扇,几个家丁七歪八倒,痛呼声连连。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太子府,不怕满门抄斩么?”
太子舍人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厉声叱问。
云夷吾淡淡一笑:“我是受萧摩诃的请托,又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特地来给太子殿下治病的,现在情况紧急,你们要是拖延了时间,害了太子的性命,到时候看是谁要满门抄斩!”
太子舍人大怒,正要喊人将其拿下,突然间看到内院奔出来一名十四五岁年纪的丫鬟,泫然欲泣,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傅大人,太子他……他……”
太子舍人大惊,顾不得前面这个狂生,转头厉声喝道:“太子怎么了?”
那小丫鬟奔到面前,腿一软栽倒在地,脸色惨白,喘着气,泪珠儿哗哗掉落,竟是说不出话来。太子舍人更是心急,蹲下身扶住她肩膀。
“到底太子怎么了?”
“如果你继续浪费时间,那再过一刻,太子可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悠悠的声音从太子舍人背后传来,他悚然回头,云夷吾施施然站着,目光望向内院的方向,若有所思。
太子舍人咬了咬牙,此刻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了。
“快请这位先生,随我一起进去看看太子!”
※※※
太子的卧室燃着龙犀香,青铜鹤嘴香炉冒着缕缕青烟,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位形销骨立的年轻人。年老的御医跪在床边,面色愁苦。
木案之上,放着一副墨迹未干的仕女图。画中女子一袭白衣,飘飘然有神仙之态。
“太子不劝阻,非要画画,我们怎么也拦不住他。刚才画完这副画,长笑三声,就吐血倒地,急召御医前来,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就让你们看着太子,不要让他过于操劳,你们都忘了么?”
太子舍人低声喝骂:“都给我滚出去了!”
几名小厮和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屁滚尿流地奔了出去。
那年老御医转过头来,对着太子舍人摇了摇头:“傅大人,恕在下无能为力,太子这病已入膏肓,只怕……”
“我看这病,好治得很。”
不知何时,尾随太子舍人进入卧房的云夷吾已经走到了太子的床边。他端详着太子清瘦枯槁的面容,微微一叹。
御医一愣,带着疑惑的眼光看着太子舍人,不知来人是何许人也。太子舍人含含糊糊解释道:“这是奉皇上旨意来给太子治病的云先生,黄待诏,不然姑且让他一试。”
“太子这病,可不是病啊……”
云夷吾却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自顾自地摇头低语。
御医轻哂一声:“也不知道多少法师说太子不是病,是遇了邪秽。可是殿下病情分明,就是五脏七脉俱伤,吾等虽不能治,但病况却是明明白白的。”
云夷吾微笑回头:“黄待诏不要误会,我说太子的病不是病,并非说他就是中了邪,只是不知待诏可知道,太子五脏七脉俱伤,却是什么原因?”
“这……”黄老御医一时语塞,太子锦衣玉食,又非先天不足,更无外伤,这五脏七脉俱伤之症,确实不知从何而起。这些日子太子浑浑噩噩,就算是询问也不得要领。
“心病还须心药医。”
云夷吾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一捻,化作粉末,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甜香,他走到香炉边一洒,粉末被热气一烤,顿时散发出更为浓烈的气息,房中景象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不可乱来……”
黄御医吃了一惊,想要喝止,却想到此刻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听凭此人的胡来。
云夷吾走回床边,端详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太子殿下。这少年未及弱冠,身具妩媚风流之相,此刻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有长长的睫毛抖动不止,显出一些秀美之态。
“痴子,现在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他轻轻拍掌,在太子的耳边喝了一声。
太子陡然睁开了眼睛。
“白衣姊姊……”
少年太子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唤一个不在身边的女人。他连着一阵咳嗽,面色憋出了几分血色。
“你说的白衣姊姊,是她么?”
云夷吾捧着画卷,轻轻抖开,画中的女子面容哀愁,是转身欲走的样子。白色裙子上有几点嫣红,宛若桃花。
太子的画,轻灵妩媚,得了那女子的神韵,画完更是咳血,可算是用心之作。
“你……你是何人?”
太子恍恍惚惚,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床边,捧着自己刚作的画,仔细端详。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夺回画卷。
“你若想见他,我倒是有办法。”
云夷吾身子一侧,淡然一笑,把画放下,拍了拍床沿。
“真的?”
太子虚弱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申请,原本黯淡的目光都突然明亮起来。
云夷吾微笑点头,招呼黄御医诸人奉上汤药,太子奇迹般地有了胃口,几日里汤药不辍,病况竟是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一日太子已经能下地行走,硬要在花园中宴请云夷吾,这才把染病的缘由源源本本地说了出来。
那一日听说父亲擒住了两只狐狸精,他好奇之余,也想去看看热闹。
谁知道走到花园小径,竟然遇到了一个白衣绝色女子,太子自小就是个风流种子,也算是阅人无数,依然惊艳咋舌,糊里糊涂就什么都听她的。
那女子要他带着去关押两只狐狸精的后院,轻易破了茅山宗的禁法,带着两只狐狸精扬长而去。太子失魂落魄,挽住罗衣苦留不得。
太子自知遇到的非仙即妖,实在是无处寻访,当夜就开始郁郁寡欢,相思成疾。
“仙长,若能替我找着白衣姊姊,这陈朝的荣华富贵,任你想要的便拿去!”
云夷吾在太子病榻前的一句话,点燃了他的希望,这几日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就苦苦纠缠。
云夷吾摇摇头,面色故作凝重。
“太子殿下,倒不是云某不帮你。只是这位白衣仙子来头太大,就算人间的泼天富贵,与她也是没有缘分的。”
他神秘的指了指天上,却不再继续。
太子心如猫抓,急道:“仙长,莫要卖关子,哪怕是上穷碧落三十三天之上,我也定要找着她。”
云夷吾微微一笑:“既然太子殿下如此执着,那云某也只有想办法成人之美了。今夜三更,某将开坛作法,请仙子下凡,你可以在旁观看,只是这第一次切不可出声。”
太子忙不迭的点头,赌咒发誓,绝不发出任何声音。
是夜。
月已中天,后花园。云夷吾摆开一张法坛,随意供奉了几碟鲜果,青铜蟠龙炉中燃着安息进贡的檀香。
他也不念经,也不作法,只是慢慢地饮酒轻唱。
太子躲在一边的大树后,脸色潮红,手心发汗,等的心急如焚。
没过多久,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只听云夷吾轻笑一声,衣袖一挥,却见云端月光灿烂之处,掠下一个白色的身影。
“白……”
太子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免得失声叫出来。
云中的仙子飘飘然落下,茫然四顾,颜色绝丽,正是那日遇上的绝世佳人。太子只觉得心跳得极快,强自忍耐着奔出去的冲动。
“牡丹仙子,今日冒昧请君下界,实有一段尘世俗缘,事关皇室贵胄,所以不得不要请仙子前来交代一声。”
“什么尘世俗缘?我……我乃草木之仙,哪有情爱纠葛?”牡丹仙子俏脸一红,低下头去,声音清丽绵软,又带着几分羞涩之意。
听到这心中不知响起过几万次的声音,太子心中仿佛就有几百只蚂蚁爬过,痒得通体酥软。
“去年七月十二,你私自下凡,与陈朝太子叔宝相遇,他对你一见钟情念念不忘,这俗缘一旦沾上,可是摆脱不了了……”
“呀!”
牡丹仙子轻呼一声,羞得脖子都红了。
“可有此事否?”
云夷吾的声音,带上了三分严厉。
“有……”
牡丹仙子羞不可抑,点了点头。
云夷吾轻叹一声:“此刻孽缘已成,也没有别的法子。太子对你相思成疾,缠绵病榻,如今只剩下半条命了,不知仙子心中是何打算?太子殿下风流倜傥,君若愿垂怜,也可以做上几十年好夫妻,如此可好?”
牡丹仙子先是大羞,但没过多久,脸色又渐渐转白。
“多谢仙长好意,太子如此多情,牡丹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天规森严,人仙殊途,若结下孽缘,恐被天条惩罚,我实在是不能答应。”
说话间,仙子竟是珠泪滚滚垂下。
“仙子姊姊!”
太子终于按捺不住,从树后冲了出来,牡丹仙子吓了一跳,看他面色痛楚,也稍露不忍之色,但还是转身就走,轻轻一跃又回到了云端。
“仙子姊姊!”
太子心中大慌,跳起在空中乱扑,又哪里能够得着了?牡丹仙子回眸,又落下几滴眼泪,身形却丝毫不停,越升越高,转眼就消失在月光之中。
“唉……”
云夷吾叹了口气,拍拍失魂落魄的太子,沉声道:“太子殿下,早叫你不要出来,让某慢慢劝她。如今把她惊走,今夜是叫不回来了,须等她明日……”
“明日也好,求仙长垂怜,务必要把仙子姊姊请回来,我定诚心给她赔罪!”
太子慌不择言,几乎要屈身拜下。
云夷吾把他扶起,低声嗟叹:“太子殿下,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可我说的明日,不是我们凡间的明日,是牡丹仙子的明日啊!”
“牡丹仙子的明日?那……是世间多久?”太子恍有所悟,有种不祥的预感。
云夷吾摇摇头,望向天边弯月。此际清光弥漫,万里无云,半边夜空亮堂堂的,星光也难以辨得清楚。
“世人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话也没算有多错。我适才算了一下,等待明日牡丹仙子执勤完毕,大约还要三年左右。”
“三年?”
太子的脸色变得苍白,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竟是昏了过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