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渐渐晚了,扬州新城巡盐司衙门的定更钟敲响,远旧城,从旧城四关涌出无数百姓,孩童们提着荷花灯奔向了小秦淮河。
陈演睁开了眼,走出了大堂,慢慢向中门走去。他走入后宅,转到内室外廊下,便见得前头比儿端着一碗药走入了内室,隐约听到比儿的声音,“奶奶,这副药是天瑞堂大夫新开的。奶奶好歹再试试——”
陈演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廊柱后。内室里齐粟娘叹了口气,却未说话,便听得碗勺相击,慢慢喝药的声音。
内室里静默了一会,传来比儿犹豫的声音,“奶奶,奴婢为着奶奶打算,把心里的话儿直说了。求奶奶听上两句。”
“你说的话,我何时又没听过,你只管说罢。”
“扬州城里的大夫没人诊出病症儿来,只说癫症的根儿已是去了,只要不大喜大悲,养着便好,其余也说不出个道理。这事儿终究拖不了的,奶奶得把过嗣的事儿跟爷说说——否则拦不了爷在外头——”
陈演一惊,正要走到屋里去解说,却听得齐粟娘轻轻叹了口气,“他娘只有他一个儿子,我没得开口求他让陈家绝后的理——”陈演怔了怔,脚步一顿,脸色亦黯淡了下去。
“奶奶说得虽是有理,但还请奶奶细想想,这不单是爷的事儿,也是奶奶下半辈子的依靠——”
屋内又是一阵静默,似是齐粟娘不知对比儿如何解说方好,只是一阵苦笑。
屋外的陈演便怔怔失了神。
齐粟娘换了出客饮宴地衣裳。梳了妆。比儿退了出去。她坐在妆台前。凝视着镜中地自己。久久不语。突地。她从妆镜中见得陈演走入了门内。连忙收起了脸上地忧色。却见得镜中陈演脸色似有些不好。
齐粟娘一惊。担心他在外头又了什么难事儿。连忙站起身来。转了过去。陈演却早已走了过来。脸上全无一点愁容。笑着问道:““粟娘。今儿晚上你们又打算玩什么?”也不肯换衣。只抱着齐粟娘叹气。“这酒席我都快受不住了你还是兴兴头儿地……”
齐粟娘见得他满脸是笑。已是暗松了口气。只道自个儿眼花。再听到他这般问。不禁咯咯笑了出来。“要不。你们今儿晚上也叫个戏班子上船?几个大男人。话不投机地。也亏你们撑了这么些天。”
陈演苦笑着“原还想假公济私地陪你乐上十多晚。临出门了才能起连府里地女眷可不少。两家不是亲眷。周先生也在。多少得避避。遇上中元节。还非得坐船饮宴。若不是为了让外头地人知道这回事儿。我实在没兴致再去。我看不单李二当家撑不住。连震云地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齐粟娘笑得不行。“十来天了。想是也成了。你若是不想去。就去和周师爷商量商量—”
陈演叹了口气。“商量过了。总得把中元节过完才行。扬州城里就好这调调。咱们既要人信。也得装全了。算了。这些是小事。总比咱们四处找银子支应地好。”说罢。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紧紧抱着齐粟娘。
齐粟娘心中疑惑,“陈大哥,可是有什么难事儿——”
陈演欲言又止,终是笑道:“无事。你只管和莲香好好玩乐便是。其余的事儿自有我去打算。”
连府的大画舫沿着小秦淮河向北,打算过虹桥,出北门,到瘦西湖上去迎着七月十五中元节地神座船。府衙里的官船这回没有驶出来,只有两座护船挑着“府衙”的红灯笼,和着漕连府的两只乌篷船,跟在后面。
因着是中元鬼节正日子,满城的人都涌了出来放河灯,迎神座船。沿河的街口扎起了悬满彩灯地牌楼,只等着天宁寺等各处的高僧上座诵读《盂兰盆经》,超渡野鬼。
连大河、连大船领着两只装满各色船灯的小乌篷,从虹桥岸边靠上画舫,看向坐在前舱饮宴的陈演、连震云、李四勤、周助,在船头打千儿,“府台大人,奶奶们要的船灯,小地现下便挂上去?”
陈演笑道:“她们不是要自个儿挂么?你拿去后舱给她们便是。”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见他微微点头,便命小乌篷船转头,向画舫后舱去。
齐粟娘看着两条小船上近百只的船灯,笑道:“这就是扬州纽家纸扎店里的灯儿?非八钱银子一个不卖?”
连大河笑道:“回夫人的话,便是这一百只船灯,也是大船想着夫人和奶奶们必要玩的,七月初三就订好了,到今儿才拿到手呢。”
莲香笑了起来,命人赏了连大船,桂姐儿在一旁催着把船灯送上船来看。只见虹桥纽家各色精细娟纱船灯,果然不与别家一样。弃了蔑绣,俱用铁丝扎成架子,再用绢、纱蒙出表面,灯头碧瓦飞檐,缤纷流苏,灯身上更是五花八门。
有盂兰驱鬼木刻画、送子观音织绣图、地藏地狱水墨图各般佛灯;有水杀鬼李逵、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等应景人物肖像
一个重样,还有用西瓜、番瓜挖空偻刻,制出的新颖精巧。
四时花草灯,拣选最富丽的醉芙蓉、牡丹、芍药,画得极是浓艳,后舱里媳妇丫头们从小船小厮们手中,将船灯一个接一个取到手中,供给齐粟娘、莲香几女观赏。比儿、半叶等大丫头们俱是啧啧不已。
齐粟娘提起一盏美人灯,顺手就挂到舱壁上,笑道:“还看着做什么,赶紧挂上点起来,那才好看呢。”又提了一盏醉芙蓉花灯,“这醉芙蓉花午时是粉白色,过了午便是浅红,近晚了便要变深红色,我倒要看看这八钱银子地花灯变不变色。”
媳妇丫头们俱都笑了起来,七手八脚开始挂船灯,嘻闹成一团。一百只船灯哪里又是一会儿能挂完的,船内挂满了,船外还得挂。
莲香选了五盏花灯、五盏佛灯、十盏美人灯,还有十盏水浒、西游、封神人物灯,命半叶、籽定领着丫头挂到前舱里去给爷们赏玩。
籽定笑着道:“姨奶奶,这船上的前后舱原是用三架十二屏落山紫檀木屏风隔开的,奴婢这会儿去前舱,是从外头走,还是从里头走呢?”
莲香知晓其逗趣,笑着拧她的嘴,“你要是不怕,自管自从里头搬开了屏风走,看前头地几位爷罚不罚你。”
半叶掩嘴笑道:“头一个,二爷是断不会恼的,他还嫌这屏风碍事,不能让他来凑热闹呢。第二个,周先生肯定是避开地,他却不会恼。我们家的爷和府台大人,只要见着了姨奶奶和夫人,哪里还会恼奴婢们?只怕不会罚,还会赏奴婢们呢。”说罢,笑着拉住籽定,跑出舱外,领着丫头们到前头去挂灯。
落山紫檀木屏风后,传来女眷阵阵笑语欢声。李四勤裂嘴笑着,看着半叶、籽定等人在舱里舱内挂灯,指指点点和连震云说个不停。陈演与周助一面细细看着要入水地莲花灯,能变色的醉芙蓉花灯,一面笑着低语。
突地后舱传来卟嗵一声水响,李四勤水上押船走惯了,顿时跳起,惊道:“有人落水了!”陈演、连震云俱都站起,面带惊容,还未开口说话,便有府衙护船上地班头大声禀告,“大人,夫人身边地小丫头挂灯时落水了,连府里家人已经将她捞上来了。”
陈演听得不是齐粟娘,微微松了口气,走到船头道:“你去和夫人身边的比儿说,让夫人小心些,”顿了顿,“呆会神座船队来了,河上更挤,让她别出舱。”
半叶和籽定等人也吓得不行,连震云皱眉道:“你们去和姨奶奶说,过会儿河房的船便出来了,让她们叫中意的姐儿上船唱曲,安分在舱里玩。”
半叶等人领了命,赶紧回了后舱。原来是枝儿见得船灯漂亮,便壮着胆儿也要去挂灯,没料到站在外舱边,突地一阵大风,船身大动了一回,一时受惊,便掉了下去。幸亏连府里两条小乌篷,府衙里两条座船护在四周,连大河一眼看着,立时用钩竿把她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