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粟粟见陈娘子如此心细。大是佩服。又听她道:“这几日不见你提起爹娘亲人。多是水灾里没了。或是你被卖了。不敢多说?”说罢。停下剪子。转头凝视齐粟娘。“卖身契在外头。只要不被寻到。便也罢了。女子不用纳丁税。待寻个时机。托人替你在我家落个户籍。也叫你这孩儿不再日日忧惧。”
齐粟娘听得此话。面上静静与陈娘子对视。心里惊骇。她不过在陈娘子家住了几日。话未多说一句。事未多做一件。老底儿却被人看得通通透透。左思右想。知晓机不可失。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娘。我……粟娘虽不明事理。却是个肯干地。活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求您收留教导我。我……”
陈娘子不待她说话。一把将她扶起。一边咳嗽一边道:“不必如此。都是水边遭灾地。知晓这些难处。你是个胆大不服软地。竟敢搏命逃出。到得我家。但到底不过十岁。又是女娃。今次你运道好。手脚没有废掉。却再难有下回。若是赶你走了。只能死在外头。”说罢。又笑道:“只是有一件事。你齐大叔日后干活赤身时。你切切不可直愣愣看着。不知避讳。”
齐粟娘一惊,恍然道:“难怪齐大娘今日不给我好脸色看,原来是在吃醋。”她往日在工程工地上做监理时,看过不知多少赤膊男子,便也未曾在意,此时一想,却知道是错了。
陈娘子掩嘴笑个不停,半晌方喘气道:“果然是个要人教的孩子,你既要我教导,我也不推辞,你去把那房里书架第二层第一本书取来。”
齐粟娘平日里和陈娘子一个屋,知晓她所指的是其子陈演的房间,连忙去了。她打开房门一看,靠左墙一个竹片钉成的大书架,书架边墙上挂着一副草图,房中央摆着青竹长桌、包圈梳背竹椅,已是坐得油光水亮。靠右墙是一座三栏架子床。家具俱是自家打制,一秉天然,唯一的装饰就是细细绣着朱红莲枝花样边的粗蓝床帐,一看便知是陈娘子的手艺。
齐粟娘走到竹架边,看了看墙上草图,却是用青、朱、蓝、赭等色精细画了黄、淮、漕运等各处河流、险口、水坝、闸口详图,便是北方永定河水形也没缺了。齐粟娘自然见过比此图精密不知几倍的水形图,但此时此刻,在这陋屋之中,秀才之房内见得如此,仍是大大惊奇。
她不敢久待,匆匆走到书架前,一眼扫过全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线书,虽知此时西学早入,也极是惊讶。她随手从二层上取了书,还未看书名,便被书架上成排的《算经》、《治河图略》等书晃花了眼。她一边向回走一边暗自嘀咕,这陈秀才不是去江宁省试?难不成做举人不是考八股文而是考治河?
她这般想着回到陈娘子屋里,将书捧上,方看出竟是本《女诫》,顿时咋舌。陈娘子见她脸色,又笑道:“我知你多少识得几个字,只是你可知此书是何人所写,所写为何?”
齐粟娘知她厉害,也不打逛语,陪笑道:“大娘,粟娘只知这书里写的是女人规矩,却也不知是何人所写,为何而写。”
陈娘子似笑非笑看着齐粟娘,齐粟娘不免心下发慌,拼命在脑中翻找,将丢在边角旮旯里的些许文史知识榨了又榨,方迟疑不定道:“粟娘听说……听说这书里的一些规矩实在是太糟践人了点……”
陈娘子脆声而笑,转身关上房门,打开第一页,指着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摇了摇头:“曹大家班夫人此作实是掩饰太过,她得了好处,却苦了身后一干人。”
齐粟娘对这些文词似懂非懂,只知大意自是将女子贬得极低,但听陈娘子之言,竟是不以为然,心下松了口气。忽又听得陈娘子说道:“你可知长孙皇后作《女则》,则天皇后作《女范》?”
齐粟粮呆了一呆,不知她为何提起,只得摇了摇头,陈娘子再不肯多言,只道:“且去把这书背熟了,有不识的字便来问我,背熟后再想想我今日说的话,也算是我教导你一番了。”说罢,又是一阵咳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