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宾馆顶上的酒吧里俯瞰下面,整个城市都晶莹闪亮地散发着光芒。
霓虹灯,高楼大厦的窗户,汽车灯,各种各样的灯光交错辉映。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高速公路,从空中俯瞰,那道路就像一条宝石镶成的金带子,逶迤地卧在城市中间。仔细看,那都是一台台汽车的灯光的凝集,而且都是在朝着一个方向挪动。
修子与远野坐在酒吧临窗的位子里已有一会儿时间了。两人默不作声的,隔着圆桌子,桌子上放着酒杯。旁人看去,好像他们谈话有些吃力了,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窗外的夜景。
远野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
“可是,我不明白……”
听到远野的声音,修子也将视线落到桌子上。
“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为了压下焦躁的情绪,远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威士忌。
接着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叫起服务员,再加一杯兑水的威士忌,然后指着修子的杯子问道:
“再来一杯别的什么?”
“和这一样的就行了。”
服务员确认了一下修子杯中是酒精成分很少的鸡尾酒,便离开了。
“已经说过无数次了……离婚,已是明明白白的事了。”
不知怎的,每次听远野说“离婚”两字,修子全身就像触电一样感到可怕。
“我离婚,你没意见吧?”
当然,这是远野自己的事,修子是没有理由说三道四的。
“离婚之事,对方也同意了。”
远野只是出院时被修子逼着回了一趟家,之后一直一个人住在筑地的宿舍里。
“到这地步,我不可能再回头了。”
这一点,修子也是知道的。
“问题是,修子你是怎样考虑的,我一点也摸不透。”
服务员送来了威士忌和鸡尾酒,远野只好将话咽下,等着服务员走开后才继续说道:
“我与老婆分开,一个人生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
“你是希望我这样的呀。”
确实,修子的内心有这种期盼,甚至做梦还梦见两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往来的情景。
但这只是希望远野与妻子和好的情况下。现在他与妻子分开了,情况就不同了。
现在他离了婚,对修子来说就不是期盼,而是现实了。
这一星期,修子烦恼不堪的恰恰正是这现实的沉重负担。迄今为止,修子经常做梦,想象着与远野能够自由自在地在一起。可现在现实来到了身边,修子却感到一种太沉重的恐惧。
“当然,我想你心里是高兴的。”
又一次,修子的肩膀“呼”地抖了一下。
确实,修子心里有几分希望远野与他妻子分手。但说是高兴,却有些不对。远野离婚后,与有夫之妇姘居的罪恶感也许会消失,但这用“高兴”两个字来形容也许还不够妥帖。
“好容易与妻子分手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啊!”
修子不由得在心里叫了起来。
总算可以与远野结婚了,可修子却不能快乐地扑入他的怀抱,这理由修子一下子明白了。
刚才远野说“好容易与妻子分手……”咬文嚼字地想想,这其中就包含着“全是为你”这样的意思。很明显远野想说的是“我为你到了这个地步”这句话。这明显透着对修子赐予的一种恩情。
可是修子不想让远野搞错的是,修子并没有逼迫远野离婚。现在的状况全是远野自己的主张,是他自己的事情。
也许修子在筑地远野的宿舍碰上他的妻子,被她抢白,导致远野对妻子态度更加坏。但导致离婚的原因若说是为了修子,那修子是十二分不情愿的。修子去远野筑地的宿舍,还有在那里碰上他妻子,都不是修子本意要做的事。
老实说,这几个月来,远野与他妻子发生的好多纠纷,在修子看来是完全与己无关的,完全是自己不想参与、知道、过问的事情。
所以这次远野离婚征询修子的意见,修子十分吃惊、迷惘,而且感到远野是十分冒昧的。
可是在远野心里,与妻子不和跟决心与修子结婚是联系在一起的。
与妻子裂痕加深,不可修复,使他更加决心与修子结合在一起。
联系起来也许有些牵强,但远野的态度是明明白白的。
老实说,修子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结婚,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抢了人家的男人。对她来说,这样太残酷了。
本来,如果真的爱自己,应该在与妻子关系搞僵之前,开诚布公地与妻子挑明,分手,再向修子求婚,这才是修子所希望的。
也许这种想法太任性,可修子就是这样认为的。她有她自己的标准。
可能察觉出了修子的这些心事,远野便换了一种口气说道:
“当然,我这样没有责任心,你也许不高兴。你也不是这种趁火打劫的人。”
修子低着头,看着杯里的冰块。酒吧很暗,天花板上的灯光直接射在杯子里,使那冰块闪着耀眼的光芒。
“可是,我到今天这地步,完全是为了修子你。如果没有你,我也许仍然是不死不活地维持着现在的这个名分。”
听着远野的话,修子越发感到呼吸困难起来。
“完全是为了修子”这话远野也许是在感谢修子,可修子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
完全是为了修子才与妻子分手的,反过来说是如果不为了修子就不分手了呢?
女人也许有些不切实际,修子不想单纯地替代远野的妻子,她要绝对地成为一个真正的妻子。
遗憾的是,就远野的人生阅历,他还是不能看出修子的这种心思来。
“可是,正好水到渠成呀。”
远野又开始了游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到了今天的关系,到了这个地步,不在一起还能怎样呢?”
“你等一下……”
修子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无法实现的。”
“为什么?”
“不可能的。”
“我们的所作所为,别人看来也许是有些不道德,但已到了这份上,也是没有退路了。”
修子说的意思并不是这个问题,别人怎么看,她并不关心。
修子所关心的是远野向她求婚的态度问题。
两人交往至今五年了,远野一直与他妻子关系不太好,可从来也没有分手的迹象,而且外表看上去还是过得去的一个家庭。对此,修子也一直没什么意见,可现在这种关系发生了危机,便要马上与修子结婚,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老实说,修子现在对远野的这种自作主张很是失望。修子本来认为他应该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的。
修子一直沉默不语,远野便拿起了桌子上的账单,站了起来。
“这里谈不清楚,去你家里吧。”
“在这里不是蛮好的吗?”
今晚约好在这里见面,是修子的主意。远野的意思是去修子的家,或者干脆一起出去旅游,慢慢地谈才是。可修子不愿意,她怕这样一来,自己好容易下的决心又会动摇了。
“就在这里谈。”
“为什么呢?”
“我感到这里挺好的。”
看着修子坚决的样子,远野老大不情愿地又坐了下来,可心情更加焦躁不安了。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
“是不想让我住到你那儿去?”
修子还是不回答,只管看着窗外的夜景。远野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干脆表个态!”
“我们就这样说再见吧。”
“你是说,就此分手?”
老实说,修子今晚是不打算说这句话的。
昨晚想好的结论是即使远野离婚,自己也不同他结婚。至于以后与远野的关系怎么发展,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尤其是分手,根本就没考虑过。
可是在与远野今晚的谈话里,修子感到自己的态度暧昧反而会给远野添麻烦。这样针锋相对的,反而有些对不起自己。
“不用再隐瞒了,干脆些说吧。”
远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威士忌,颤抖着手将杯子放到桌上:
“是想与我分手啦。”
“……”
“你说话呀。”
被远野这么逼着似的,修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再平和一些,让修子有些时间想想,她也许能将自己的心事向远野说明,可现在这样一句紧逼一句的,修子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这样沉默着一声不响,远野又自说自话起来:
“知道了……你是从一开始就不想与我好的。”
“……”
“从一开始就是玩玩的。”
远野的这些话全错了。修子不是这种女人,远野自己应该最明白。可是他不这么说,此时此刻心中的一口闷气就出不来。
“没想到,你会变心。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被远野一问,修子又回忆起这几个月来的事情。
在筑地的远野宿舍碰上他妻子时,他在大阪受伤住院时,修子都是一直牵肠挂肚的。
修子的心真正开始动摇是近几个星期的事。
当远野出院后对修子说要与妻子离婚时,不知怎的,修子长期以来的夙愿眼看要变成现实了,她的心却承受不住了。
特别是最近几天,每天听远野诉说与妻子分手的事,修子觉得自己认识的远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确实,迄今为止,远野刚强而又体贴,使修子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这不仅是精神上的,而且身体上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这五年来,修子作为一个女人,越发走向成熟,靠着远野,她一点也没有过些许彷徨与不妥。
可是听到要结婚,想到今后与远野两人生活,却有一种新的不安频频向修子袭来。
确实,远野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但作为丈夫,却有着相当的大男子气概。一旦热衷于工作,他便会忘记家庭,忘记妻子。另外,他生活没有规律,回到家,便衣服乱丢,从来不问一下家事。
现在对他的这一切都感到是一种男子汉的气质,可一起生活的话,能容忍他的这些毛病吗?
老实说,现在每月见上几次面,对他的这些毛病,感到讨厌也是一时的,过后便不再记在心里。假如每天黏在一起,也许修子是容忍不下的。远野那些难得见面时表现出来的温柔、爱情,也会随着日子的消逝而被风化,变得不纯洁的。
修子心里理想的是夫唱妇随的家庭。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修子也不想放弃工作,也许这种想法有些任性,但修子是绝对不愿意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丢弃自己的工作的。
从这个标准来衡量远野,他与修子要求的丈夫还是相差着很大距离呢。
这样一结婚,远野就会成为修子的一个大包袱。
不知远野理解修子的想法与否,他又不依不饶地问了起来:
“你是知道我要离婚,讨厌了吧?”
这推测一半对了,一半不对。修子不是讨厌他离婚,是讨厌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无论碰到什么事,你总不会抛弃我的。”
“可是,我没这样说过呀。”
“没这样说过,但想想该是理所当然的。”
远野声音高了起来。修子不由得看了看周围。所幸隔壁桌子上没人,再过去一对客人好像也并不在意。柜台前的服务员不时地用眼睛打量着这里,可也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真正认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远野说着,“喀嚓”“喀嚓”地咬起冰块来。
“让我爬到了杆上,自己逃掉,不是胆小鬼吗?”
“胆怯”这个词是一直在修子脑子里回荡的。现在远野说出来,便感到确实如此,但修子却并不认为自己背叛远野。
“也就是说……”
远野自嘲地凄惨地笑了笑:
“是讨厌我了吧?”
“不是的……”
“那么,干吗不肯跟我呢?”
远野声音又激动起来。修子每见他激动,心里便生起一阵的悲哀。
以前,自己相爱的、仰慕的不是这样的男人,而是比自己年长、饱阅人生、碰到什么事都能冷静对待、不显山露水的人。跟着这种男人自己是绝对不会吃亏的。
可面前的远野好像变了个人,又粗鲁又莽撞。修子所憧憬的那个冷静、气派的男子汉已不复存在。
“你在听吗?”
修子慌忙闭上眼睛,不想看到声嘶力竭的、孩子似的远野。
可是,远野的声音还是不能低下去。
“好容易能在一起了,你还是希望现在这么偷偷摸摸的,不伦不类的,名不正言不顺的?”
“……”
“现在,这种情人关系你不怕?”
被他逼得没办法,修子只好点点头。
“真的……”
“……”
“真的这么认为?”
老实说,现在修子心里绝对不想说喜欢远野。想到不能再与他在一起,便又想到以前跟他在一起时,那种爽心,那种神秘的心情。
“真搞不懂……”
对着背过脸去的远野,修子静静地叹了一声。
“棒极了。”
此时此地突然吐出这么一句话来,真是莫名其妙。但修子确实感到远野作为情人是棒极了,可作为丈夫还是有那么些不足。男人们在一起议论女人,总喜欢议论“那个女人作为情人可以,作为老婆不行”。与此相似,远野作为情人可以,作为丈夫是不行的。
迄今为止,修子只看到远野情人的一面。
“棒什么呀?”
“迄今为止的一切……”
“你是说,与我在一起,不如一个人生活?”
“我一个人能生活下去。”
“我不想问你这个,我是想把你从现在的误区里解放出来。”
“现在的误区,我是满足的。”
修子想起了法语中的“曼特莱斯”这词语,顿时感到一种女人可以自立与毅然的爽快感。
“你真的这么想?”
修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自己甘愿当人家的情人。
情人的地位确实不稳定,但同时却代表着美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