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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夜(2 / 2)

修子住的公寓在世田谷不远的濑田,这是五年前她向自己父亲借了钱买下的,二室一厅,现在看来是买得十分合算的。虽说每月的按揭是一笔够呛的开支,可房子的价格比买时要涨了好多。

“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房子,了不起呀!”

远野总是这么赞美她,可她自己知道当时并不是预计到这房子会涨价才买的,只是感到既然要在东京工作下去,就想要有一个安稳的地方。远野的家经过濑田顺环线八号朝南,地名叫久之原。如果将濑田、久之原及他们工作的东京中心三个地方用线连起来的话,正好是一把扇形。修子曾经从地图上寻找过久之原的地方,当时感到这三地正好似三角关系。事实上,修子自己也并不认为自己是远野的妻子。

远野的妻子是远野的妻子,自己又是自己,连面都没有见过,所以也谈不上嫉妒或者吃醋什么的。

修子觉得,只要自己与远野两人在一起时感到充实就可以了,有时也会产生些小矛盾,但从与远野认识开始她自己就这么想的,除此以外她不想再考虑什么别的事情。

车子顺着青山道朝涩谷方向驰去,道路两边的商店的大橱窗也不时透出春夜的风情。眺望着这些街景,远野情不自禁地轻声哼了起来:

“啦啊……啦啦……啦啊……”

远野高兴时,总是喜欢哼这段《威尼斯之夏》的曲子。默默地听着的修子,感到远野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指。也许是葡萄酒加白兰地的缘故吧,人感到有些飘飘然的,修子也感到身体火一样地发烫,全身懒洋洋的真舒服。

修子的公寓在地铁用贺车站步行五分钟的地方。因为是女人,所以要夜里晚归也不要紧的地方才好,因此她选定了这离车站近,又十分清静的地方。公寓是五层楼结构,进大门右手一转弯就是一个小小的门厅,朝里便是电梯。乘上电梯到五楼下来,房间是靠左端的五○一室。

修子先用钥匙开了门进去打开灯,又转身为远野放好拖鞋。二室一厅的布局,进门便是一间十叠的带厨房的起居厅,再里面有一间六叠的寝室。

“乱七八糟,不好意思啊。”

修子匆匆地将桌子上的书、信件什么的整理了一下,又去阳台上将晾干了的衣服收进来。

远野自己不肯动手,但却十分爱干净。特别是对那些长毛绒小动物什么的装饰品非常讨厌,曾经有一次从画报上看到一位女演员的房间装饰得太厉害而对其大肆抨击。

修子房间的格调倒并不是为了迎合远野胃口,只是她自己就喜欢干净,房里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干净,心里便会感到不自在。房间保持整洁的关键是将多余的东西清除出去,这是远野的论调,但要做到这一点还是非常困难的。本来修子不是那种执著的姑娘,但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干脆利落的性格,也许正是她与那些喜欢用各种装饰品点缀自己的姑娘的不同之处吧。

“这里不管什么时候来,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使人心情会一下好起来。”

今晚,远野果然心情很好,一进屋便脱掉上衣,解开领带。修子马上为他准备了睡衣,这是一套米色的睡衣,修子特意为身材高大的远野买了XL尺寸的,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大,袖子长长的就像变戏法的魔术师,但是远野还是乖乖地换上了那套睡衣。

“要不要喝些什么?”

“是呀,有什么醒酒的东西没有?”

“那么,喝文旦汁吧。”

修子走到厨房里,取下手上的戒指,将它放入餐具柜上的一只水晶玻璃盒子里。

“噢,原来是放戒指的呀。”

远野喃喃地回头眺望着那个放入戒指的水晶玻璃盒子。

“这是专门放宝石的?”

“放什么都可以,不过放进戒指不是更漂亮吗?”

修子的公司是进口水晶玻璃制品的公司,全是世界一流的名牌,所以可以想象这盒子一定是很贵的。公司进口的葡萄酒杯,一只都要卖到一万至三万,修子是公司职员,可以得到原价的六七折优惠。尽管如此,起先她还只买几只白兰地酒杯什么的,直到最近才买了这个水晶的盒子。这盒子的用途不定,买来时先放些椿树叶、紫阳花瓣什么的作为欣赏用,最近才开始放戒指、项链。这随意放进去的首饰,在水晶特有的多棱面反射下,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更加光彩耀眼。

“这水晶盒,只放一只珍珠戒指呀!”

“放得少,才显得出光彩来呢。”

“我们公司今后送礼品时用这盒子也不错呀。”

“一定请用这盒子,大量购买时,还可以给你优惠。”

修子满脸推销员的神色,说着从冰箱里拿出文旦汁倒进了杯子里。

“今晚那葡萄酒,满满两瓶是稍稍多了一些。”

“我还认为你能再帮我多喝掉一些呢。”

远野喝着文旦汁,修子去寝室换了身衣服。当修子换上她喜爱的象牙色真丝套装回到起居室时,远野穿着那身魔术师的睡衣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

电视节目是夜新闻,文旦汁已经喝空了。

“再来一杯好吗?”

修子一问,远野却用手指着寝室:

“我去睡一下可以吗?”

是葡萄酒喝多了,远野有了些醉意。

“请吧。”

趁远野进屋去睡觉的当儿,修子从信箱里取了两封信,看过信又将洗过的衣服整齐地叠好,这时听到远野在叫唤。

“喂……”

听他叫了两次,修子便走进寝室,只见远野一个大字地仰卧在床上。

“要睡,便好好地睡。”

修子随手将床罩掀起,突然远野的手伸了过来。

“放开手。”

修子想将远野的手扳开,但身子让他一下拉了过去,坐在了床上,随即又身不由己地倒在了远野的胸口上。

“黄金周不肯跟我去玩,要罚你一下。”

“这本来是你的不是呀。”

远野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修子。

“口红,要粘上的呀。”

一瞬间,远野的动作顿了一下,马上便一下子吻住了修子的嘴唇。起先还是慌里慌张地吻着修子的嘴唇,慢慢地当修子无法抵抗远野强行的乱吻时,他便很老练地趁机将舌头伸进了修子的嘴里。舌头在修子的嘴里柔软地旋转,修子的双唇也慢慢地夜开花似的开放了,不知不觉地修子的舌头也随着对方的节奏欢快地蠕动起来。这时,远野才放下心来,感到火候已到,便一边继续柔柔地亲吻,一边腾出一只手去解修子胸前的纽扣。

修子闭着眼睛,感到自己正在顺着远野的动作一步步滑向深渊。不愧是远野,从来就是这样,绝不强求,而是用柔柔的情意将修子引向深渊,修子完全相信远野会使自己陶醉。与远野约会,他话不多,但每次总能让修子像一具尸首似的任他剖割。从这巧妙的感受中,修子充分感觉到了远野那男人的魅力。

过去一定接触过不少的女人,这些经验和自信,以及反映出来的技巧,现在却展示在自己的身上。说实话,修子有时为自己竟会适应于一个花花公子而反感,然而心灵深处又不得不承认、理解这个现实的自己。

“啊……”

远野不断地爱抚和挑逗,使得修子的身体无比的柔和,浑身舒服得燃烧起来。修子一边感受着这种无从摆脱的快感,一边还是轻声地反抗着:

“我不要嘛……”

快感与反抗,修子犹豫地游离在两者之间,最后总是像吸毒者似的不能自已,于是便一下坠进爱的世界里去了。

据说一般男人回到家里都不会对妻子有太多的激情。修子公司里的男同事们结婚几年后,也都说与妻子失去了初恋时的激情,现在纯粹是一起生活的同居人而已。

“与同居人产生激情,是不可能的吧。”

有些男人公开就这么说的,还有些男人更加肆无忌惮:

“和老婆嘛,每星期来一次已经是不错的了。我就是一个月一次,还是看在夫妻的情分上的呢。”

这些话本来也许应该是在外出旅游或朋友间喝酒开玩笑时说的。

然而确实结婚后,生活在一起,相互间的新鲜感与感情的交流就慢慢地淡薄了。这当然不仅仅是做妻子的责任,做丈夫的也有一定的责任的。

修子的朋友也向她慨叹,结婚才一年便感到丈夫的魅力消失了。

那么远野又怎样了呢?回到家里仍然热烈地和妻子亲热吗?对此修子是不太想关心的,而且也不想去打听这些事。记得有一次,远野无意中漏出一句“回到家里就是睡觉”。这也许是他向修子表示只有她才是唯一的爱人,但修子却并不想介入他回到家里以后的事。

远野回到家里想与妻子好,尽管好就是。这样想当然不是件舒心的事,但修子知道,这是一个自己无权介入的世界,自己最好还是省些心思为好。远野与妻子关系如何,每次见面从远野的言谈举止中还是感觉得出来的。

远野使修子称心的也正是这一点。他有妻子,有两个孩子,然而与修子在一起时,绝对没有一点父亲与丈夫的味道。

对修子来说,他永远是恋人,是情人。除此以外的远野与修子毫无关系,她也根本不想知道。

大多数女性,一旦爱上男人,随着与他的关系日益加深,便会想知道他所有的一切。不管他与自己是否在一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搞个一清二楚。

但是,修子不是,她只要得到自己感到充实的爱,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将这种感受深深地埋在心里。事实上,今天晚上她从远野身上得到了爱,确实不是敷衍了事的玩弄,是真真实实地燃着激情,透着热烈甜味的爱。

远野醒来时,时间已过了两个小时。

“几点啦……”

就像一座大山似的,远野翻了个身,修子也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了过来。

“将近一点了吧。”

修子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远野慢慢地仰过身子,凝视着天花板。

看着不声不响的远野,修子碰碰他的脚,感觉得出他是准备回家了。

每星期一天,远野是住修子这里的。这一天他总会自言自语“今晚慢慢来吧”。这一天大都是星期五或是星期六,第二天是休息天。慢慢地修子也习惯了,只要他这么自言自语便知道今晚是住在这里的。同时由远野的一举一动,修子也能猜出他的心理,比如今晚他是想准备回家了,修子马上就感觉到了。

远野看来大大咧咧,可是有使人意想不到的细腻,随时随地他都很有分寸,注意不要伤了修子的心。修子对此非常感激,同时对他时时刻刻的小心翼翼也感到有些压抑。要想回去就干脆说出来,修子对此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把有妻儿的远野紧紧地拽在自己身边,修子压根儿也没有这么想过。

远野还是默默地看天花板,修子忍不住轻声地问道:

“该起来了吧。”

远野轻轻地伸了个懒腰: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

“看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叫醒你呢。”

“可是,修子你也睡着了吧。”

“迷迷糊糊,睡了大约三分钟吧。”

他们相好开始时,远野睡着了,修子总是睡不着的。现在习惯了,远野一睡,她便像被感染似的也跟着睡着了。

“起来吧……”

远野说着,十分得体地轻轻抱了抱修子。

“爱你。”

轻柔的声音在修子耳边响起,修子睁着眼却没有反应。远野感到稍稍不安,又嗫嚅起来:

“真想再睡下去呀……”

修子还是没有反应,眼前只感到男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他说真想再睡下去,修子却知道他是真想回去了。他自己也知道必须要回去了,但又不好意思起来穿了衣服就走。

修子对远野的这种犹豫倒是并不讨厌。有人也许会说他优柔寡断,说他没有男子汉气,但在修子看来,这正是远野作为男子汉善解人意的地方。

“好,起来吧。”

修子感到今晚与远野相处得很愉快。一年一度的生日,肯定他公司的同事、朋友、家里的妻儿都在等他,为他庆祝生日。然而他却置这些于不顾,把整个晚上都给了修子,仅这一点,修子就感到满意极了。

远野还躺着没动,修子先起来,去起居室打开了电灯。刚才远野喝文旦汁的杯子还放在桌子上,修子将它洗干净放好,这时远野也起来了。

远野已换上了自己的衬衣、裤子,但是头发蓬蓬散散的,领带也没戴上,一看便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来,把脸洗一洗,领带系好……”

修子将热水器打开,招呼着远野,可远野好像还是不好意思似的怕修子生气。

“不用了,反正都半夜了。”

“但是,路上碰上谁也是说不准的呢。”

远野这才无可奈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系上了领带。

“要不要喝些什么?”

“有没有冰的大麦茶?”

修子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倒了一杯,远野一口气喝干了。

“真解渴,这下脑袋清醒多了。”

“车子,要不要打电话?”

“时间还早,出去到大路上拦一辆吧。”

远野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随即又回过头来:

“明天,有什么安排?”

“平平常常,去公司上班。”

远野点点头,又指指自己的胸口:

“明天开始,我一直戴这个领带夹。”

“不要睡昏了头,弄丢了呀。”

“保证不会。”

说话间,远野在门口穿上鞋,打开门时,又回过头来。

“又干吗呢?”

修子扭着头,远野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轻轻地吻了吻修子的额头:

“再见……”

终于放心似的,远野打开房门,走到走廊上又一次回身向修子招手:

“晚安。”

修子微微地点点头,等到远野关上门,便将房门下了锁。

房间里就一个人了,修子将头发挽起,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好像一场大风暴刚刚过去,周围终于平静了下来。修子围着浴巾,将浴缸放满热水,把身子埋进水里。继承了北陆出生的母亲的遗传,修子的皮肤雪白,年轻时真正白得不敢见人,曾几何时她多么憧憬有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呀。但是自从碰上远野后,他总是赞美修子的皮肤“这么白的皮肤,瞧一眼,我便会热血沸腾的”“白皮肤好呀,还会变颜色的呢”。这些男人眼光真是厉害,修子现在想起还有些脸红。

浴缸里,修子的皮肤在热水中得到充分的滋养。不可思议的是,每当与远野相爱时,修子的皮肤便会十分光柔,这是二十岁年龄才会有的现象,真是不可思议。

修子仔细地将身子洗好,又洗了一下头发,再一次将身子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待全身感到发热了,才起来去到镜台边上。镜子里双眼角上的鱼尾纹也是没有办法掩盖的,远野却总是说“稍稍有几条皱纹,反而显得成熟”。这话不管他是安慰还是讨好,总之,修子听来是十分开心的。

出了浴室,脸上涂上美容营养液,又吹干了头发,修子终于切切实实地感到这一天将结束了。

已是深夜二时了,再也不会有谁来打搅,现在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时间了。修子坐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将双脚伸了开去。

小时候学芭蕾舞的时候,右脚拇指的指甲受伤坏死了,从那时起,这只脚一直羞于见人,现在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了。修子感到有些口渴,便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又顺手将桌子上的半导体收音机调到FEN。这节目是英语广播的音乐节目,对修子来说既能练习英语,又能欣赏音乐。修子听着广播重新将身子埋进了沙发里。

与自己喜爱的人相处后,洗个澡,喝杯啤酒,听听音乐,这房间便成了天堂,是一个谁也不会来打搅的天堂。

修子就喜欢在这种气氛下悠然地享受人生,不管怎么爱着这个男人,也不想失去自己一个人时的清静,自己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这是最重要的。

一个女人,单身的女人,三十岁一过,已经形成自己的生活习惯,不管怎样要好的朋友,也不想让他来破坏自己的习惯,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修子至今不想结婚,潜意识中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

喝干了一杯啤酒,又倒了一杯,与音乐声混在一起的电话铃声响了。电话筒的电线很长,所以修子不用起身,一伸手便将话筒抓过来,话筒里传来了远野的声音:

“现在刚到家,在自己书房里。”

远野使用的电话是他书房里的专用线路电话。

“还没有睡吗?”

“洗了个澡,现在喝啤酒呢。”

“不想睡吗?”

夜太深了,远野的声音显得有些含糊。

“刚才不该睡的时候睡过了,现在反而睡不着了。”

“那么,我陪你一起不睡吧。”

“干吗呢,你去睡好啦。”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寂寞呀。”

突然远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修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听见啦?”

“当然听见啦。”

“好像不相信我啊!”

沉默了一会儿,话筒里远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好,再见啦。”

“晚安。”

修子放下话筒,似乎要拂去刚才的谈话似的将收音机音量又调高了一些,重新端起了盛满啤酒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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