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最大的那个孩子当着德·莱纳先生的面,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预告过的一本书。
“为了使雅各宾党找不到任何理由感到得意,”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使我能够解答阿道夫先生的问题,可以让您府上地位最低的仆人到书店去登记。”
“唔,这个主意不坏,”德·莱纳先生,显然很高兴。
“不过应该明确规定,”于连说,那种严肃、近乎惋惜的神情对于一个眼看着期望已久的事情终于成功的人很是合适,“应该明确规定这仆人不得拿任何小说。这些危险的书一旦进入府上,就会腐蚀夫人的女仆和这个仆人本人。”
“您忘了性的小册子,”德·莱纳先生傲慢地补充说。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想出的这个巧妙的折衷办法博得了他的赞赏,不过他不表现出来。
于连的生活就这样由一系列细小的谈判组成,他很关心它们的成功,远胜于关心德·莱纳夫人对他的偏爱之情,这种感情,只要他愿意,就能从她的心里看出。
他过去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种精神状态,在维里埃的市长先生家里又得以延续,在这里和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打心眼儿里蔑视周围的人,而自己也遭到他们的憎恨。专区区长、瓦勒诺先主、市长家的其他朋友,每天都对眼前发生的事议论一番,于连从中看出他们的思想多么不符合事实。一个行动,他觉得可以称赞,却恰恰要受到他周围那些人的谴责。他内心里总是这样回答他们:“怎样的一群恶人啊!”或者“怎样的一帮蠢人啊:”有趣的是,他虽然那样地骄傲,却常常根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他长这么大,推心置腹地谈过话的只老外科军医一人而已;他仅有的那一点点见解,不是与波拿巴在意大利的战役有关,就是与外科手术有关。他年轻,勇敢,喜欢听关于最痛苦的手术的详尽叙述,他心想:“我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德·莱纳夫人第一次试图跟他谈谈教育孩子以外的事情,他就大谈外科手术,她吓得脸煞白,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除此之外,于连一无所知。这样,他跟德·莱纳夫人一起生活,遇到两人独处的时候,就会出现一种最奇怪的沉默。在客厅里,无论他的举止多么谦卑,她总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一种精神优越的神气,所有她家里来的那些人他都不屑一顾。她若单独和他在一起,哪怕短短的一刻,她也会看到他明显地发窘。她感到不安,因为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种窘迫毫无温情可言。
于连从老外科军医关于他所见过的上流社会的叙述中,得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法,根据这种看法,在他和女人在一起的场合,只要大家不说话了,他就觉得丢脸,仿佛这沉默是他一个人的错。在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是使人百倍地痛苦。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独处时应该说些什么,他的想象中充满了最夸张的、最缥缈的观念,只能在他的慌乱中为他提供一些令人不能接受的主意。他的心灵堕入五里雾中,但是他摆脱不了最让人丢脸的沉默。于是,在他和德·莱纳夫人及孩子们的长时间的散步中。原本严肃的神情由于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变得更加严肃了。他极其看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强迫自己说话,他就会说出最为可笑的事情来。最糟糕的是,他看到并且夸大了他的荒唐,然而他看不到的是他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那么美,显示出一颗那么热烈的灵魂,犹如那些好演员,它们有时赋与事物一种本来并没有的迷人的含义。德·莱纳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单独在一起时,永远也说不出什么正经的事情来,除非有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去想如何把一句恭维话说得漂亮。由于她从到家里来的朋友们那里听不到什么新颖的、出色的思想,所以她能怀着极大的乐趣欣赏于连的智慧的闪光。
自拿破仑倒台以来,向女人献殷勤被从外省的风俗中清除出去,严厉得不留一丝痕迹。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骗子在圣会中寻求支持。伪善甚至在自由党的圈子里也得到长足的发展。烦闷变本加厉。除了读书种地之外,再没有别的消遣。
德·莱纳夫人是一位虔诚的姑母的富有继承人,十六岁上嫁给一位可敬的绅士,有生以来,连与爱情多少有点相似的感情都从未体验过,也从未见过。只是听她忏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甫谢朗曾经针对瓦勒诺先生的追求跟她谈过爱情,而且向她描绘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景象,以至于爱情这个字眼在她的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的。偶而也有几本小说落到她的眼下,她在那里面发现的爱情被当作一种例外,甚至被当作是不自然的。幸亏这种无知,德·莱纳夫人才感到十分幸福,不断地关心于连,绝想不到要对自己有丝毫的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