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的竹简被绳结编连,字迹墨色极深又深深凹在竹简里,字形流畅,结构规整繁复,线条粗细均匀,正是大篆的笔法。只是简上字距均匀,没有标点,一眼看去宛如天书,又像是小人的跳舞。
顾衍摸着简上的凹凸不平,‘读’的正是《国语》,心里想的确实昨日所闻。
几年前,他见家中下田不收就央求大人将地分于他一分算作玩耍。无意间发现农人只知靠天吃饭,没有施肥的意识,很多地里收成都不好,要是遇到天旱就更是要面临颗粒无收的境地。那时他刚刚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又心高气傲,想着以自己的才学定能在这个落后的时代有一番作为。
于是就把施肥富地的方法告诉了大人——当然是假借先贤的名声。哪知道他爹就这么相信了,将他那分下田收回来,让家奴施肥。其实就是把家中便溺发酵后倒在地里,第二年那分下田在农官的分辨下竟然变成了中田!
农官不敢私藏,直接报告上峰。一路禀明,就传到秦王耳中,然后便是全国推广,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他的眼睛,也是从那时候看不见的。
“秦,亡......”于始皇37年,公元210年。
话未出口,还没有到关键处,顾衍自言自语的低声就被打断,他不受控制的就要昏倒在车里。
熟练拿起麻布捂住鼻子,不让血低落在衣服上。他只有这一件华服,等王太孙传召还要穿着去见他,可不能弄脏。
“小先生,可有事?”韩在外面驾车,听到响动立刻问道。
“无碍,可是快到岐东了?”顾衍镇定的问。
“是矣,马上便要到家了。”韩的语气也有些雀跃,他自幼就被从韩国贩卖到顾氏,从来没有远离过岐东里。如今到祈年观附近这两天的路程都算是长途旅行,已经有些思念岐东。
这一打岔,他也就忘了顾衍刚刚的异常。
见韩不再询问,顾衍使劲擦了擦鼻血,嘴里嚅嗫着,“泄露天机,折阳寿......只是稍微改变历史的进程,便会目盲?”那是不可恢复的目盲吗?天机的范围又是什么?技术层面的就没事,但直接给结果就会死?
“不过,我这瞎的也算是得其所。”他幼稚的笑了笑,“至少没影响田地丰收,大家能过个好年了。”穿越带来的后遗症是他没办法随时保持成人的状态,心智时不时的就退回了小时候。
当树叶上的晨露渐渐消,太阳也升过麟次排比的青瓦,顾衍已经回到了岐东里,阳光能直射中庭的时候他已经伴着里中阵阵读书声来拜见长辈了。
中堂敞开,树上的鸟鸣清脆,与读书声应和。
堂中的三足铜鉴外侧贮满炭火烧的正旺,内胆里是煮好的羊酪,平整的青砖一节一节的整齐铺地,放着细麻编的席子,旁边是数寸高的凭几和木案。铜鹤铜兽灯立在四周,天色还早没有点起,若是点上了就能看到灯火璀璨。
端庄又古典的宅院,是他出生的地方。顾氏族长悯穿了一身青色深衣,广袖收口嵌着月白的边。衣边处没有按风尚绣印花纹,只是朴素的舒展在席上。顾悯正坐当中,仪态自然,挺拔如竹全然没有往常的闲适。
而他的二子顾衍端坐下首,未束巾,长发垂髫。华服已经换下,着雪色深衣腰系墨玉配。眉目疏冷,神情淡然又不失恭敬。面前的黑漆云雷纹条案里满是食物,米糕甜饼之类寻常人家孩子爱吃的东西被整齐的码放在豆里,匕放在杯旁用来吃乳酪。
“阿衍此次远行,可还顺利?”虽然看起来端正,但顾悯没有着急问孩子见秦王的事,反而关心了路途顺利。
顾衍点点头,“道路通顺,孩儿并无烦忧。只是牛车稍慢,路上颠簸,倒是晚归了半日,让阿父担忧了。”说罢微微附身,行了半礼。
“你这顽童,倒是埋怨上牛车了。”顾悯笑道,“牛马贵重,能给你坐就算不错了,若是再如此下回可就让你步行去外县了。”
“儿子还是待在阿父身边就好,闻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孝道不可废。”顾衍才不怕他吓,回嘴道。
果然,顾悯轻轻磕了磕隐几,不悦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终日思家?儒生那套,还是不要全学才是。若是我家出了个终日仁礼的儒生,还不知怎么被人戳脊梁骨呢!”此时游学之风盛行,稍微有点才学的士子都愿意出门走走,增长见识。当然也重孝,只是和后世宣扬的愚孝不同,战国秦汉的孝更多的是自身觉悟的过程。这个时代的孝道就好比是,因为本人纯正,与父母关系好才发自内心的感念他们。后世很多规矩太过苛刻,成了公式化为了当官的作秀,思想不纯就失去了本质。
再说了,顾氏以军功见长,怎么能出个酸腐儒生?看遍六国贵族,哪有儒生啊!
父母慈,子孙才孝。
“孩儿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