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弯来的王猛这才想起刚才邓羌称呼眼前这人为李卫大将军，于是这个人便是苻坚母亲苟夫人的表哥李威（李威，字文谦，秦卫大将军，左仆射）。按照吕婆楼所说，他帮他要了个中书侍郎的官，中书侍郎的工作是辅助中书令处理宫内事务，而管中书令的上司则是左仆射。
不过对王猛来说，他关注的不仅仅是自己认识了什么大官，也不是自己封了什么官，他更关注的是苻坚居然打算不管自己叫朕而只叫寡人孤家，这样一来，这个人想要的，就远比王猛之前认为的要多得多。
然而不论是真的甘心仅为寡人孤家，还是只是暂缓一时的策略，对于王猛来说，这不是不说是一个解脱。虽然在家人被胡人杀害后自己是被善良的胡人养大，他向来对胡人没有太大的成见，然而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他最内心的深处，依然牢牢谨记自己是个汉人。他也固执地认为，只有南方的晋国司马氏，才是汉人之正统。
有时候，王猛会责备自己太狭隘了，但是纵观天下，汉人何其之多。他们不但比匈奴、鲜卑、羌、氐、羯这五族任何一族要多，甚至比五族人口之和也还要多得多。
“王猛，我之所以推荐你，是因为你确实有才干。”吕婆楼说，“现在大秦刚刚从苻生那暴君手中挣脱出来，百废待兴，你的能力，正是大秦所急需的。”他叹了口气，“但是，如果你不是真心为大秦效力，而我又推荐了你，你让我如何交待？”
“王猛，难道你不是有心为大秦效力的么？”邓羌十分惊异，“这是为什么呀？为大秦效力不好么？”
“卑职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王猛笑了笑，“就冲着吕将军的知遇之恩。”
“景略，大秦的许多文书是要经过中书侍郎的，所以，你的这个位置可是举足轻重的。”李威终于发话了，“其实汉人也罢，氐人也罢，他们都是人。既然是人，只要一天活着，就必定希望明天比今天过得好。大秦最坏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天王是个仁德的人，必定能够使大秦疆域的老百姓渐渐过上好起来的日子，你为他办事，就是等于为老百姓办事，这样一来，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王猛尴尬地红了脸，“在下明白了，卑职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次，他不加任何后缀补充。
王猛知道自己的矛盾：一方面，大秦是胡人政权，如果一心为汉人的利益着想，他应该去晋国为司马氏效力，就算身处大秦，也应该效法徐庶，宁愿荒废才能，在曹营不发一计；另一方面，他很不甘心，他知道自己是个有才能的人，他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正是如此，桓温邀请他去晋国的时候他才没有答应。如果他身处晋国，他很可能没有出头之日，就算有，或许也只能像郗超那样，站在桓温的阵营里为他的利益出谋划策，在卷在门阀斗争的漩涡中浪费自己的才能。
现在，李威给了他一个他之前也不是没有想到过的理由，就是为了老百姓。为了百姓，而不是为了某个君王，这算是比较强大的理由。但问题是，这个理由必须是他真正的理由。如果不是真正的理由，却以此作为自己无耻的托词，这样的事情，王猛是做不来。卷入历史的洪流与历史洪水搏击和什么都不做却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何者更卑鄙，王猛心里有数。
既然完美的境况不可达到，那么我只能尽量做好分内之事，也许这样，才能不愧作为一人吧？
就王猛和苻坚初次见面的那番对话，是不足以令苻坚对王猛刮目相看的，所以在苻坚成功夺取秦国的君王之位的时候，就几乎把他这个人给忘了。如果不是吕婆楼清楚知道他的实力，甚至明知他的汉人身份却仍然将他极力推荐给苻坚，那么现在，他也只能是一介默默无闻的书生，身处沧海桑田的关中，却仍然望着南方。
为了使苻坚看折子看起来方便一些，王猛的工作便是把从地方送上来的折子首先分好类，于是他必须先看折子的内容。然而，越看折子的内容，王猛就越是生气。
“出大事……王景略，出大事了……”和王猛同为中书侍郎的周权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小声对王猛说。
“早就出事了！”王猛没有管他。
“莫非你早知道了？”虽然听说王猛神乎，但是如果连才发生的事情就立马收到消息，那么就实在是太神乎了。
发觉自己沉浸在对地方豪强的愤怒之中的王猛回过神来了，“出什么事了？”看周权的脸色，王猛就知道这事小不了。
“越王死了。”周权小声说。
“呃，死了呀？”王猛不觉得惊讶。
越王就是苻生，苻生被废黜之后，被秦天王苻坚封为越王。那厮丢了皇位，却似乎并不太伤心，他一天到晚就在那儿喝酒、玩女人、再喝酒、再玩女人……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周权神秘地说。
这还用说么？不就是被杀的嘛！王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但是为了顾全周权的面子，他硬是压住了，于是因思索而无言的他，在周权的眼里看来，却是迷惑不解。
“他是被杀死的！”周权的答案肯定了他的想法，“也难怪，那畜生以前杀那么多人，如此招人恨，到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谁也不怕他了，还不争先恐后地把他的脑袋弄下来么？”
“把他脑袋弄下来了？”王猛问，因为把脑袋弄下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的意思，不过是在表达那畜生已经死了，他的脑袋还待着他那罪恶的身体之上。”周权解答了王猛的疑问，“不过，听说他的另一只眼珠子被挖出来了。”
不论身为王子，世子还是皇帝，缺了一只眼睛一直是苻生生前最忌讳的事情，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难以自制地如此凶残。然而，在他死了之后，居然遭到如此侮辱，由此可见杀他之人是多么的恨他入骨。
在一个新王面前，一个被废黜的皇帝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所以就算苻生只是庸碌而非凶残，他也可能摔倒、疾病又或者是其他种种原因而去见阎罗王。
不论是否该死，死，却是苻生毫无疑问的唯一命运。
“虽然那个人做了好事，但是，大概也难逃一死，”周权叹了口气，“这便是天王所提倡的法制。”
法制是以法律为先，法制是不论草民贵族都必须一律遵守，这是王猛的理想。然而，从他所看到的地方折子得知，那些地方豪强仗着自己是开国功臣或者皇亲国戚，根本不买地方官的账，法律不遵守，爱干啥干啥，豢养荫户，打人闹事，强抢民女，横行霸道，十分可恶。因此，他已经想苻坚发了几份折子，陈述必须严惩那些罪恶滔天的行为。
然而，苻坚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甚至连召见他听取他的意见的意思也没有。没有办法，王猛只好继续办自己的事情，继续看着地方折子生气。
“苻生死了。”第二天王猛和吕婆楼被李威邀请去他家用餐，李威如是说。
王猛扒了一口饭。
“他的确很该死。”吕婆楼接过话。
“不过那个杀人者，大概是没有活路了。”李威又说。
“周权也是这么说的。”王猛放下碗。
饭后闲聊了几句，王猛和吕婆楼便向李威告辞了。王猛目送吕婆楼上了他的新马车徐徐离去，跳上了自己的新牛车，叫车夫李然离开的时候，便听见李威在叫他的名字。
王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李威拉下牛车。
知道李威大概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在吕婆楼面前说，王猛便知趣地跟着他回到府中。
“苻生死了。”到了李威书房，他关好门窗，又摆弄桌上的文件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发话了。
王猛已经知道李威的意思了。
“李威呀李威，你这是不是太信任我了？连吕婆楼都不能知道的事情你居然找我商量？”王猛暗忖，“也难怪，那可是去送死的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