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条咸鱼
姬六将军自然是阻拦不住司马致的,这一句话只是为了给沈楚楚通风报信,让她在司马致进屋之前躲藏起来。
沈楚楚听见姬六将军的话,呆滞了一瞬,她怔怔的看着姬钰煞白无力的脸庞,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不行,她绝对不能被司马致发现。
她被误会是小,若是司马致知道她是被姬六将军绑架来的,指不定会直接借此给姬家定罪。
沈楚楚不在乎姬家会被如何,她只怕姬钰会因此受到牵连。
如今姬钰卧病在床,才刚刚醒来,怎么能承受得住姬家再出事。
这种古代的封建社会,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姬家完蛋了,姬钰也会跟着遭殃。
她知道姬家一直想造反,也知道最近司马致在忙些什么。
不管往后怎样,就这一刻,她不希望姬钰因为自己而出事。
沈楚楚的眸光,朝着四周环绕一圈,内室中除了这张床榻,便只有一个衣柜能藏人。
她握紧了姬钰的手掌,葱白纤细的手指轻拍两下他的掌背,嗓音刻意压低之后,还是能听出七分的温柔:“别怕。”
姬钰低垂下的眸子,蓦地抬起,他的眸光中荡起一层无痕的波澜,泛白的薄唇轻颤着,喉间宛如哽了一根鱼刺。
她说,别怕。
很多年前,他也曾经听她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没能按照夫子的教诲,在三日内将《楚辞》倒背如流,是以夫子将他锁在了屋子里,罚他三日不许吃饭喝水。
白日倒也还好些,到了夜里,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窗户都被夫子用木板钉上了,连月光都洒不进屋里来。
他陷入黑暗和饥饿之中,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像是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渊崖里,活着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折磨。
第二天他羸弱的身体撑不住开始发烧,但夫子没有来看他,更没有人知道他全身都被烈火焚烧着,煎熬与痛苦令他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强撑着爬起了身子,将桌子上摆放的一只茶杯狠狠的摔落在了地上。
茶杯四分五裂,他捡起其中一只碎片,嘴角挂着释然的笑容,将那锋利的碎瓷片,抵在了手腕上。
就在他用力的一刹那,他听到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一个稚嫩的童声随之传来:“你好,我叫楚楚,我住在你家隔壁。”
听见那奶声奶气的童音,他拿着碎瓷片的手指颤了颤,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他在这里被关了好几年,每每只有夫子来教他习文习武时,才会将院子门上的锁打开。
她似乎是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的结巴道:“我听娘说隔壁住着个哥哥,就想来找哥哥玩……我爬狗洞进来的。”
听她说起狗洞,他才想起自己习武时,似乎是在后院里见过一个洞,不过那个洞被夫子用瓮坛子给堵上了,他也一直没在意过。
自打他有记忆起,便没跟夫子以外的人说过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交谈,身上又没有力气支撑他说话,索性他便直接闭上了嘴,安静的等待她识趣的离去。
事实上,她并没有因为他不理她,就扫兴而归,她像是一个话痨,用着一口奶音向他碎碎念着。
她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娘因为她偷吃了供佛的糕点,狠狠揍了她一顿。
她爹昨个上山砍柴的时候,捡到了一只肥美的野兔。
她娘想让她爹把兔子卖了换钱,但她爹非要炖了兔子给她补身体,两人争吵了一顿,最后他们发现那只野兔怀孕了,于是他们把野兔养了起来。
她说了很多很多,他从来没见过这般聒噪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听着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却觉得十分安心。
一直到了太阳落山,他才惊觉,时间竟然还可以过得这么快。
她说她娘喊她吃饭了,她还说她明天会继续来找他。
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到明日了,但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到他感觉自己要坠入地狱时,耳边都会想起她的话。
她还要来看他,若是他死了,她那些碎碎念,就没有人听了。
就这样,他又在痛苦中辗转反侧了一夜,硬生生的挺了下来。
翌日一早,她便如约而至,她好奇的摸着那扇被锁住的门:“哥哥为什么被锁在屋子里,没人给哥哥做饭吃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勉强的勾起了嘴角:“我是个坏人,所以要被锁起来,没有饭吃。”
他实在太痛苦了,他知道夫子在外头是如何诋毁他的,所以他想用这种方法,逼她离开。
只要她离开了,他就能安心的上路了,再也不用受这种无休无尽的折磨了。
果不其然,她似乎是被吓到了,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院子外头安静了下来,就好像她从没来过一样。
他支棱着耳朵,仔细的分辨着外面的声响,可除了犬吠和鸡鸣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期盼着什么,他又重新拾起了那茶杯的碎瓷片。
“哥哥,你能看到这根管子吗?”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怔怔的抬起头,他被饿得眼睛有些花了,半晌才看清楚那根从窗户缝里戳进来的芦苇管子。
“我给哥哥带了粟米粥,哥哥含住这根管子,就可以把粟米粥喝进去啦。”
说罢,她又用那奶音道:“哥哥别怕,楚楚会陪着哥哥。”
那句话,是他二十多年来,记忆最深的一句话。
是她救了他。
哪怕是后来在战场几度被敌军围困,哪怕是日日沉浸于痛苦与煎熬之中,他再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性命。
因为他知道,还有一个名唤楚楚的女孩,在意着他的性命。
在马球场,若非是司马致舍身相救,他险些害了她。
坠马之后,他曾在将军府清醒过一次。
听闻司马致待她很好,她过的也很开心,他想如果他死了,太后便失去了争抢皇位的理由,这一切就会结束。
若是他和司马致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那他希望活下来的那一个,是可以给她幸福和欢笑的人。
他在黑暗之中放任自己沉沦,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渐渐流逝,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还是不舍得啊。
喜欢的人,再看一眼还是会很喜欢。
哪怕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他都会忍不住去贪恋这个尘世。
他戎马一生,受百姓爱戴,受将士景仰,受敌人敬重。
他是众人心中的战无不胜、劈荆斩刺的武安将军。
但从没有知道,他也会有畏惧害怕之时,他也会因受伤流血感觉到痛苦。
这辈子对他说过‘别怕’二字的人,只有她一人,还能有幸再听到她说一句‘别怕’,此生便已然死而无憾。
姬钰感觉到她松开了他的手,他看着她跑向衣柜,望着她的背影,他久久不能回神。
失神之间,司马致已经推开了他的房门,脚步匆匆的闯了进来。
“微臣尚在病中,起不来身。
不知皇上夜闯将军府,所谓何事?”
姬钰又恢复了冷清的模样,方才的脆弱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未带一丝对皇权的敬重,甚至连起身行礼的动作都懒得敷衍。
司马致没心思跟姬钰绕弯弯,他冷笑一声:“朕以为,你该心知肚明。”
姬钰面不改色,勾唇一笑:“那许是要让皇上失望了,微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姬六将军从门外追了进来,弯着腰粗喘两口气:“不知皇上这是有什么急事,深更半夜的登门造访?”
他的话倒是要比姬钰客气不少,最起码不像姬钰吃了枪药的口气,直言不讳的指责司马致‘夜闯将军府’。
司马致眯起眸子,朝着屋子内四处打量了一圈,而后将眸光定格在了内室唯一的衣柜上。
他的读心术虽然回来了,但姬钰的心声,他还是听不见。
是以他也不祈求能从姬钰嘴里套出话来,有那个功夫,倒不如自己去找。
“朕听闻武安将军衣品极好,一时心血来潮,想来学习观摩一番。”
他不紧不慢的挑了挑眉,朝着衣柜的方向走去。
虽然这个理由简直扯淡到家了,但偏偏他们还无法反驳。
毕竟司马致是晋国的皇帝,别说夜闯将军府只是为了看一眼姬钰的衣柜,就算他直言说是来找楚贵妃的,他们也不能说去阻拦他。
司马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几十个武功高强的御前侍卫,都在屋外头候着。
若非是姬旦不在将军府里,就凭司马致这个阵仗,姬旦绝对会误以为司马致要对姬家动手。
姬六将军急的要命,姬钰却还算淡然,若她真被司马致发现了,大不了他就动用所有名下势力,与司马致火拼一场。
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他也想开了,若处处受到太后掣肘,他倒不如带着她远走高飞,隐居五国之中。
至于这皇权之位,他根本就不在意,也丝毫没有兴趣。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楚楚一人而已。
司马致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那样突兀,沈楚楚躲藏在衣柜里,心脏跳得像是要跃出胸口一般。
早知道她就不藏在衣柜里了,整个屋子里的摆设这么简单,能藏人的除了床榻下便是衣柜中,只要稍微有点脑子都能猜出来。
她真是害怕到不敢呼吸,憋得都快要窒息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真要是被他找到了,姬钰肯定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虽说她是被姬六将军绑过来的,但司马致大概会误会是姬钰干的此事。
如今姬钰才刚刚醒过来,若是因为她,他丢掉了性命,她这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司马致的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衣柜一眼,垂下的手臂不自然的绷紧,双掌攥成了两个拳头。
“朕有些累了,先回宫去了。”
他的嗓音略显疲惫,微不可闻的吸了口气:“武安将军将衣裳给朕送过去,亥时三刻之前,朕要看到。”
什么衣裳不衣裳,司马致指的是沈楚楚。
如今正正好好是亥时,还有三刻钟,刚好足够从将军府到丞相府一个来回。
他是已经心知肚明沈楚楚藏在衣柜之中,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没有直接揭穿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