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快活王已数到“三”。屋子里连一声响动都没有。
快活王狞笑道:“好,沈浪,你很沉得住气,你很有本事,但若连火也烧不死你,本王就真的算你有本事了。”
他振臂一挥,厉叱道:“放火。”
叱声中,火把已雨点般向那屋子掷了过去。木制的屋子,很快就被火烧着。
快活王喝道:“快将人手分五层,第一层短刀手,第二层弓箭手,第三层急风队,第四层老枪手,第五层还是弓箭手,若又让沈浪逃走,每个人都将首级提来见我。”
喝声完了,数百条大汉也已分层站好。在他如此调度之下,这屋子当真可说是已被围得密不透风,纵然肋生双翅,只怕也难飞渡。世上只怕已再无一个人,甚至一只鸟能从这屋里逃走——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件活的东西能从这屋里逃走。
熊猫儿刚拍开了朱七七的穴道,朱七七就一拳打了过去,结结实实打在熊猫儿胸膛上,口中大骂道:“畜生,畜生!我宁愿死,也不愿和你们这些畜生一起走。”
她一面骂,一面打。熊猫儿让她打了三拳,才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回头瞧瞧。”
朱七七挣扎着顿足道:“我不要瞧,偏不要瞧。”
她嘴里说不要瞧,头已回了过去,便瞧见了躺在地上的王怜花,她手脚立刻不再动了,怔在那里,讷讷道:“这……这究竟……”
熊猫儿笑道:“熊猫儿究竟不会像你想象中那么无耻。”
朱七七怔了半晌,缓缓垂下头,幽幽道:“猫儿,我错了,你……你莫要怪我。”
熊猫儿含笑瞧着她,柔声道:“我怎会怪你。”
朱七七抬起头,目中已然泪光晶莹。
她就这样瞧着熊猫儿,凄然道:“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是对不起你。”
熊猫儿扭转头,不去瞧她,却大笑道:“有这样个可爱的妹妹,做哥哥的还不应该吃些亏么?”
朱七七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道:“妹妹一点也不可爱,可爱的是哥哥。”
熊猫儿大笑道:“别的女孩子想法若也和你一样,那就好了。”他笑得竟还是那么豪爽,那么洒脱。
朱七七幽幽叹道:“别的女孩子若不这样想,她一定是呆子,天下的男人,又有谁的心胸能像你这么开朗。”
熊猫儿笑道:“我哪里是心胸开朗,只不过是健忘罢了……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我忘记得总是比别人快些。”
朱七七无限仰慕地,瞧着他缓缓道:“不错,对于不该回忆的事,你的确忘记得比别人快些,但别人对你的恩爱你却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一个女孩有你这样的哥哥,她的确也应当心满意足了。”
王怜花突然笑道:“既然有了这样的哥哥,还等那样的情人做什么?”
朱七七霍然回首,道:“你……你敢说这样的话。”
王怜花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朱七七咬牙望着他,颤声道:“我原谅你,你的心已脏了,你永远也梦想不到,人世间还有一些纯洁的感情,你这一辈子已只能活在黑暗里,再也见不到美丽的事。”
王怜花悠悠道:“活在黑暗里,总比死在光明的火里好得多。”
朱七七道:“你,你说什么?”
王怜花躺在地上,眼睛仰望着穹苍,喃喃笑道:“火……好光明的火……我宁愿做一只终年躲在黑暗中的蝙蝠,也不愿做被火烧死的飞蛾。”朱七七、熊猫儿忍不住随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一片火光已自黑暗中升起,熊熊的烈焰,将黑暗的穹苍都映成了赤红色,就好像鲜血似的。
朱七七扑入熊猫儿怀里,颤声道:“这火会……不会是沈浪……”
熊猫儿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嘴里虽说不会,但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
王怜花瞧着他们在火光下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恶毒的笑容,喃喃道:“可惜可惜,沈浪纵然死了,只怕也是轮不到我。”
火,愈烧愈大,但屋子里还是没有人逃出来,在如此猛烈的火焰中,若不逃出来,只有死。
快活王瞧着这熊熊的火势,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急风第一骑笑道:“大患已除,王爷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叹息……”
快活王手捋髯,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人活在世上,固是本王心腹之患,本王时时刻刻都想将他除去,但他真的死了,本王倒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急风第一骑垂头道:“是。”
快活王缓缓道:“当今世上,本王若再想找他这样的对手,只怕是再也找不着的了,他一死之后,本王又难免觉得有些寂寞。”
急风第一骑赔笑道:“绝代英雄之心胸,弟子本难了解。”
快活王长叹道:“这种心情你的确是无法了解的……最遗憾的是,他迄今仍未与本王正式交手,本王这一生之中,只怕是再也找不着能抵挡本王三百招的对手,本王空有这绝代武功,却无对手,奈何奈何。”
急风第一骑也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若到了巅峰之上,心情自然难免萧索,但眼见天下英雄俱在足下,王爷也该稍自宽慰些才是。”
快活王哈哈大笑,道:“好,不想你竟也有此才情,本王一向倒小瞧了你。”
急风第一骑躬身道:“那沈浪既未逃出来,必定早已化为枯骨。”
快活王道:“你的意思是……”
急风第一骑道:“依弟子之见,此刻最好便设法将火势遏阻,否则风助火威,火势蔓延开来,一发便不可收拾了。”
快活王道:“好!这大好园林若烧光了,实在也有些可惜。”
他语声微顿,突又沉声道:“火势熄灭之后,设法寻出那沈浪的枯骨,以王侯之礼好生埋葬于他,他活着时是英雄,死后咱们也不能慢待了他。”
熊猫儿也瞧出火势更大了,风吹到这里,已有了热意,沈浪仍无消息,他怎能不着急。
朱七七更是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拉住熊猫儿的手,道:“你说,这火会不会是沈浪放的?”
王怜花冷笑道:“这火势突然而发,一发便如此猛烈,显然是许多人一起放的火,沈浪一个人怎能引发这么大的火势?”
朱七七道:“那么……那么……”
王怜花悠悠道:“这想必是沈浪被人困住了,所以快活王就……”
熊猫儿喝道:“住口……七七,你莫要听他的鬼话。”
王怜花笑道:“你嘴里虽叫她莫要听我的话,心里却已承认我说得不错了,是么?”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
王怜花悠然笑道:“沈浪死了,你两人岂非更开心么?又何苦装出这副着急的样子来,难道是装给我看不成?”
朱七七一步蹿过去,嘶声道:“你再说。”
她一脚踢了过去,哪知躺在地上不能动的王怜花突然一跃而起,出手如电,眨眼间便又点了她腰畔三处穴道。
熊猫儿大喝道:“放开她。”
他正待冲过去,王怜花手掌已按着朱七七的死穴,冷冷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将朱七七的尸身交给你。”
熊猫儿果然再也不敢动了。
王怜花大笑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两件事,第一,我王怜花不是好骗的;第二,若论骗术,你熊猫儿还差得远哩。”
熊猫儿恨声道:“我方才为何不杀了你?”
王怜花道:“只因你是个呆子。”
熊猫儿仰天长叹一声,道:“现在你要怎样?”
王怜花冷笑道:“你若还要你这可爱的妹妹活着,此刻就乖乖地去探路,你要记着,你若不能将我从安全的路带出去,那么,第一个死的便是她。”
突听一人笑道:“他只怕是无法将你带出去的,要人带路,还是我来吧。”
这独特的笑声一入耳,熊猫儿、王怜花面色俱都变了——一个大喜,一个大惊,两人齐地失声道:“沈浪。”
沈浪已飘飘走了过来。
他衣衫虽不整,神情狼狈,但挂在他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却仍是那么懒散,那么潇洒。
他带笑瞧着王怜花,道:“放开她好么?”
王怜花只怔了一怔,立刻笑道:“沈兄回来了,小弟自然立刻放开朱姑娘。”
他一面拍开朱七七的穴道,一面接着道:“小弟只是瞧着沈兄为我等冒险,而这位猫兄却在与朱姑娘亲热,不禁要为沈兄抱不平,是以才阻止了朱姑娘。”
沈浪微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朱七七已扑入他怀里,颤声道:“你——你相信他的话?”
沈浪笑道:“你说我会么?”
朱七七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倒在沈浪怀里。
熊猫儿大笑道:“沈浪若是如此容易就被人挑拨离间的人,我熊猫儿会将性命交给他么?”
朱七七抚着沈浪的胸膛,柔声道:“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
沈浪道:“这园中到处俱是巡哨暗卡,我不能不分外小心。”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瞧我有多么自私,先不问你冒了多少危险,反而怪你让我们着急,你——你不会怪我吧?”
熊猫儿笑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表示你已长大了。”
王怜花终于忍不住道:“是是是,大家都长得很大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沈浪道:“不用着急,咱们在这里暂时绝无危险。”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笑道:“只因他们此刻正在忙着烧死我,是以暂时绝不会追到这里。”
朱七七道:“忙着烧死你?”
沈浪叹道:“那快活王委实有非凡的武功,我险些被他追得无路可走,只有直上了那旗杆,哪知快活王竟一掌将旗杆震断了。”
他此刻虽然明明已来到这里,但熊猫儿与朱七七听了这话,仍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两人齐地惊呼出声来。
朱七七道:“那……那你怎么办呢?”
沈浪笑道:“快活王虽是一世之雄,却也未想到我蹿上那旗杆时,正是希望他将旗杆震断,所以才故意激怒于他。”
朱七七眨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沈浪道:“那旗杆高达十丈开外,倒下去时,杆头自然落在十丈外,我只要攀住杆头,那么我便也可落在十丈外了,否则凭我自己的功夫,焉能一掠十丈?”
熊猫儿叹道:“这道理听来虽然简单,但若换了我处于你那情况之中,就算砍了我的头,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朱七七笑道:“我早已说过,纵然天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么,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人,必定就是沈浪。”
熊猫儿道:“但那火又怎么烧起来的?”
沈浪道:“当时我落在十丈外的一个屋顶上,旗杆将屋瓦打碎了一片,我便乘机将那屋顶撞开了个大洞。”
他语声微微一顿,熊猫儿与朱七七不住同时接口道:“你就从洞里钻进去了是么?”
沈浪笑道:“一百个人中,只怕有九十九个要以为我会从洞里钻进去,那快活王也不能例外,只因人在危险时,见到有藏身之处,必定会钻进去的,这本是人的天性,自上古以来便已是如此了。”
朱七七笑道:“但你却是例外。”
沈浪叹道:“我要与快活王这等人斗智,自然处处都得违反人的本性,这样才能出乎快活王意料之外,让他无法猜中。”
熊猫儿道:“你是怎么的呢?”
沈浪道:“我将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后,人虽钻了进去,但手却仍攀住了屋顶,只听快活王在喝令属下将屋子包围,我就立刻蹿了出去。”
朱七七吸了口气,道:“他们没有瞧见你?”
沈浪道:“在那片刻之间,正是他们最乱的时候,而快活王必定早已蹿了过来,也瞧不清屋顶的事。”
他一笑接道:“那机会正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他们再也想不到在人群都扑过来的时候,我竟有胆子蹿出去。”
朱七七嫣然笑道:“不错,这也正是人性的弱点。”
熊猫儿苦笑道:“若换了我,我虽有胆量做任何事,但在那一刹那间,我也绝不会蹿出去的,只因在那一刻间,屋子里看来委实比外面安全得多。”
朱七七道:“后来呢?”
沈浪道:“我蹿出去后,蹿上一株树梢,但立刻又从树梢滑下来,贴着树身,等到人群冲过来时,我就乘机也冲入人群,这时人人都在注意着那栋屋子,谁也没有瞧见我。”
朱七七失声道:“但……但你为何不躲在别的地方,反而到人丛里去,这样,这样岂不是太过冒险了么?”
沈浪道:“你要知道,快活王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都不同的,我主要是想逃过他的眼睛,别的人就都无所谓了。”
他一笑接道:“是以那时我只有挤在人丛中,快活王才不会发现我,何况,那时人群都在往前冲,我只要站着不往前走,立刻就又从人丛中出来了,根本用不着我自己费事,等我落在别人身后,别人更不会瞧见我了。”
朱七七长长叹了口气,笑道:“这听来倒好玩得很。”
熊猫儿叹道:“这种好玩的事,我可不愿尝试。”
朱七七笑道:“这种好玩的事,普天之下,除了沈浪外,只怕谁也做不出。”
沈浪微笑道:“当时我虽不觉什么,但此刻回想起来,我也觉得甚是侥幸,当时每一刹那间,我都要作无数个决定,只要一个决定错了,或者迟了分毫,那么,只怕我此刻再也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朱七七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道:“你不说倒也罢了,你一说,我再仔细一想,冷汗都不禁流出来了,沈浪,求求你,下次莫要再如此冒险了好么?”
到了这时,王怜花也忍不住长叹道:“凭良心讲,此刻小弟对你也不得不佩服了,在那种情况下,无论你智慧差一点,或是身手慢一点,都已再难逃出。”
沈浪微笑道:“所以,你就认为我是回不来的了,是么?”
王怜花不敢回答,转过话头道:“此刻快活王属下既然都在留意着那火场,我等为何不乘机冲出去?”
沈浪笑道:“此刻虽已有机会,但最好再等一等。”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道:“此刻,沈浪已被烧死,还未传出去,但想必已快传出去了,等到外面的暗卡知道这消息后,防卫必定大疏,我等再冲出去,岂非更容易得多?”
王怜花叹道:“沈兄之智,的确非小弟所及。”
朱七七冷笑道:“哼,你现在拍什么马屁,若依着我,就让你留在这里才是。”
王怜花苦笑道:“小弟至少也有些好处,譬如……”
突然间,一阵呻吟声传了过来。这呻吟之声,似乎是从那小小的花神祠传出来的。
沈浪面色微变,沉声道:“你们方才经过花神祠时,可曾瞧见有人在里面?”
熊猫儿呆了呆道:“这……这咱们倒未留意。”
沈浪微一沉吟,道:“王兄,烦你过去瞧瞧。”
王怜花苦笑道:“这调派的确聪明得很。”
此时此刻,他心里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掠了过去,到了这种时候,他身法仍是轻灵曼妙,令人喝彩。
他先在花神祠外闪电般绕了一圈,一面拾起两粒石子,自窗户里抛进去,人却笔直冲入了门。
沈浪微笑道:“此人的确是个人才。”
熊猫儿叹道:“我若非也起了爱才之心,方才就宰了他了。”
朱七七道:“他虽是个坏人,坏得令人恨之入骨,但却并不坏得令人讨厌,比起金不换一流角色来,他的确高明多了。”
沈浪笑道:“当今之世,像他这样的坏人,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金不换和他比起来,简直算不得什么,金不换只是个小人,他却可算是坏人中的君子。”
朱七七笑道:“不错,他的确并未坏得穷凶恶极,有时候还像个人样,而且,随时随刻都会见风转舵,绝不会和你死皮赖脸地歪缠,譬如说,沈浪一来,他就立刻放了我,若是换了金不换一流角色,想必还要纠缠的。”
熊猫儿笑道:“这就是他聪明之处,否则……”
只见王怜花突然箭一般蹿了出来,面上的神情,像是奇怪得很,目光瞟了朱七七一眼,又转向沈浪笑道:“你猜里面是谁?”
沈浪微一皱眉,还未说,朱七七已大声道:“究竟是谁,快说呀。”
王怜花神秘地一笑,道:“我进去时,本未瞧见她,原来她竟已被人藏在神案下,而且还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话未说完,沈浪已一掠而去。
朱七七跺脚道:“她,她,她,她到底是谁呀?”
王怜花一字字道:“幽灵宫主白飞飞。”
淡夜中的花神祠,显得阴森森的。花神,虽是个美丽的神祇,但所有庙宇的阴森却都没什么不同,无论它供奉的是美丽的花神,抑或是丑恶的天魔。
沈浪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微光,终于瞧见了白飞飞……那几乎已完全不再像是白飞飞。
此刻,神案下的她,既不是昔日那温柔美丽的白飞飞,也不再是那奸险恶毒,令人战栗的幽灵宫主。此刻,她只是个可怜而平凡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在企求着别人救她,她的脸,苍白得可怕。
她也瞧见了沈浪。
她泪珠夺眶而出,颤声道:“沈浪,你为什么还未死?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
沈浪静静地瞧着她,道:“你虽然那样对我,但我还可能救你的,我来了,你该开心才是。”
白飞飞嘶声道:“我不要你救我,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你瞧见这副样子,在你的心目中,我纵然不可爱,也要让你觉得可恨,可怕……”
她泪流满面,痛哭着道:“我死也不愿意让你可怜,你……你出去吧……出去,快出去。”
沈浪仍然静静地瞧着她,道:“你怎会变成这样子?”
白飞飞凄然道:“你明明知道,何苦还要来问我?”
沈浪道:“我不知道。”
白飞飞以手捶地,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快活王的敌手,是他打伤了我,是他将我抛在这里,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就是要你瞧见我,现在你满意了么?”
沈浪黯然一叹,喃喃道:“我满意了么?”
一只手悄悄揽住了他的臂。
那自然是朱七七的手。
白飞飞道:“走开,你们都走开,不要在我面前做出这副亲热的样子,朱七七,我知道你恨我,你杀了我吧。”
朱七七瞧了她半晌,突然幽幽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的确恨过你,恨你入骨,但现在……”
她目光转向沈浪,道:“我们带她一起走吧。”
沈浪木然站着,没有说话。
熊猫儿也瞧着沈浪,道:“我不管你怎样,但叫我将一个垂死的女子留在这里,我实在做不到的。”
沈浪还是没有说话。
朱七七顿足道:“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王怜花冷冷道:“我知道他为何不说话。”
朱七七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这或许也是快活王的恶计之一,他故意将她留在这里,以防万一我们能逃出去,但若带了她,我们就逃不远了。”
朱七七道:“沈浪,你,你真是这意思么?”
沈浪道:“不是。”
朱七七道:“那么你……”
沈浪叹道:“猫儿,烦你抱起她来吧。”
白飞飞颤声道:“你,你们真的要救我?”
熊猫儿没有说话,只是抱起了她。
白飞飞道:“我千方百计地要害死你们,你们却还是要救我?”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目中似已有泪光。
她扭转头,轻轻道:“我只记得你是以前那白飞飞,不记得你是幽灵宫主。”
沈浪温柔地抚摸着她肩头,道:“她说得不错,幽灵宫主已死了,我们都愿意白飞飞活着。”
白飞飞伏在熊猫儿肩头,痛哭了起来。
王怜花叹道:“你们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朱七七道:“我们的心不软,你还能活着么?”
王怜花的脸居然也红了红,再也不说话。
大家一起走了出去,熊猫儿道:“怎么走?”
沈浪沉声道:“王怜花开路,我与朱七七断后,自中央空旷之处冲出去。”
王怜花道:“空旷之处?为何不贴着山……”
沈浪道:“近山之处,防卫必定最严,中间空旷之处,他们反而会大意,何况此刻火起之后,他们必定难免要到山上看火。”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这次你又对了。”
伏在熊猫儿肩上的白飞飞突然抬起头来,道:“不对。”
沈浪道:“为什么不对?”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你们这样对我,我……”
王怜花目光一闪,大喜道:“对了,这山窟乃是她的老家,她必定另有秘密的道路出去。”
白飞飞道:“我受的伤虽重,但只要你们将我‘风市’‘环跳’‘阳开’三处穴道拍开,我还是可以走的,至少还能将你们带出去。”
熊猫儿道:“这条路真的……”
白飞飞凄然笑道:“我虽然败在快活王手下,但这条路,他还是不知道的,除了我之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笑得虽凄凉,但神色间仍有傲意流露。
她原本是个值得自傲的女孩子。
王怜花喃喃道:“好心必有好报,这话倒真的有些道理。”
山洞中自然更暗。
但白飞飞却自怀中掏出了个极为精巧的火折子,火光虽不甚亮,但已足够照着前面的路了。
她一手扶着山壁,一手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带路。
熊猫儿要去扶她,却也被她推开了。
她不是那种要依靠男人的女孩子。
这一段路很长,很曲折,很崎岖——
但在朱七七等人的心目中,只觉这已是他们这两天所走过的最短,最平坦,最舒服的路了。
他们终于已脱离了危险。
朱七七忍不住笑道:“天呀!咱们总算能逃出去了。”
熊猫儿笑道:“也不知怎的,我现在想起来,竟觉得方才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我甚至连手都没有和人动过。”
朱七七笑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仔细再一想,咱们方才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走错半步就都完了,咱们虽然没有和人动手,但那危险,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到。”
他们说着走着,脚步也像是轻了。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前面竟已到了尽头,有块石板,挡住了去路,但石板上却有铁梯直通上去。
白飞飞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道:“上面就是出口,我先上去瞧瞧。”
朱七七赶过去拉住她的手,嫣然笑道:“我们将以前的事都忘去好么?”
白飞飞幽幽道:“只要你不再恨我。”
朱七七柔声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会恨你。”她此刻心中充满了欢愉,的确已再没有位置来容纳仇恨了。
白飞飞垂下了头,道:“谢谢你。”
朱七七笑道:“我真该谢谢你才是。”
白飞飞黯然道:“经过这次事后,我再也不会,不会……”抬起头来赧然一笑,向铁梯上爬了上去。
沈浪揽着朱七七的肩头,柔声道:“经过这次事后,你也变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只因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否则我还是会吃醋的……你得小心些,你若对我不好,我还是会变坏的。”
沈浪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醋坛子。”
熊猫儿抚掌笑道:“酒坛子的妹妹,自然是醋坛子。”
朱七七瞧着白飞飞纤弱的身子爬上去,突然附在沈浪耳畔,悄声道:“你看她和我们的酒坛子如何?”
沈浪笑道:“酒坛子只怕吃不消她。”
朱七七轻笑道:“我看来看去,只有她还配做我的嫂嫂,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那我真是世上最开心的人了。”
白飞飞已掀开了上面一面石板,有光照下来。
外面天已似乎亮了。
王怜花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这外面想必是个鲜花遍地的好地方。”
白飞飞已爬了上去。
过了半晌,朱七七忍不住道:“上面会不会有人?她会不会出事?”
沈浪沉吟道:“快活王不知道这条路,想来不会……”
他话未说完,白飞飞已探出头来,道:“快上来。”
王怜花笑道:“这次只怕轮不到我探路了。”
朱七七推着沈浪道:“你先上去!你为我们吃了这么多苦,第一个走出去的应该是你。”
沈浪微微一笑,轻巧地爬了上去。
那出口很小,仅容一个人的身子。
他探头出去……
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好像结了冰。
这地道外,竟赫然正是白飞飞那间到处都堆满了鲜花的屋子。
难怪王怜花闻到了花香。
难怪白飞飞可以化身为“幽灵宫主”。
难怪快活王追踪不到“幽灵宫主”的下落。
原来白飞飞住的地方,和那“幽灵鬼窟”本就有秘道相通的,她安睡时,不许别人打扰时,就正是她已化身为“幽灵宫主”的时候。
现在,沈浪终于知道了这秘密。
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快活王,正在那里瞧着他。
数十柄引满待发的长弓硬箭,正对准了他的头。
快活王得意地狞笑着,轻轻勾着手指,沈浪知道他只要稍有迟疑,他的头就要变成刺猬。
他只有苦笑着走了上去。
他的身子刚露出一半,腰后的“京门”“志室”两处大穴,就已被白飞飞的纤纤玉指点中了。
然后是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
现在,白飞飞斜斜倚在快活王怀里,笑得真甜。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四个人一排倚在墙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竟在最接近自由的时候,落入了别人手里。
他们竟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失败了。
朱七七想哭,但却无泪。
白飞飞瞧着他们甜笑道:“想不到吧,无所不能的沈浪,终于还是算错了一步。”
沈浪叹道:“我的确早该想到的,若非有你带路,快活王本就不会找着我们,你将我们送到快活王手上,非但可以借刀杀人,还可以此向快活王卖好。”
白飞飞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点,真的已经太迟了。”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你们如今总已该知道,本王所说的好助手,就是她,她一个人岂非已比十个金无望加起来都要好得多。”
王怜花苦笑道:“她的确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厉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若是再多两个,天下的男人只怕都得自杀了。”
白飞飞笑道:“过奖过奖。”
熊猫儿厉声道:“很好,我很佩服你,但你怎会在那花神祠中,我却实在不懂。”
白飞飞笑道:“别人都说沈浪被火烧死了,但我却不信,我知道沈浪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于是,我又想,我若是沈浪,我该往哪条路逃呢?……这自然只有一条路,所以,我就到了那里,果然瞧见了你们。”
王怜花叹道:“沈浪瞧透了别人的心,但你却瞧透了沈浪的心,看来,沈浪还不如你。”
朱七七突然冷笑道:“沈浪并不是不如她,只不过沈浪的心没有她那么黑,也没有她那样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王怜花叹道:“我早就说过,沈浪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快活王抚掌笑道:“此点你们与本王看法相同。”
熊猫儿大声道:“你既瞧见我们,为何不令人动手?”
白飞飞柔声道:“小猫儿,这点你难道还不懂么?我那时若唤人动手,非但未必能擒得住你们,说不定反而会被你们乘机冲出去……你们的脑袋虽不大十分管用,但武功却到底还是不错的呀。”
熊猫儿恨声道:“所以,你就装成重伤的模样?”
白飞飞笑道:“是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骗到你们的呀,我非但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而且还打了自己两拳……打得还真的很疼哩。”
熊猫儿大声道:“你怎知不会被我们瞧破你并未真的身受重伤?”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自然不会来检查一个女孩子的身子,何况,那时天又黑得很,我的脸又真的很苍白……”
朱七七咬牙道:“你怎知我们定会救你?”
白飞飞娇笑道:“你们非但是君子,也是好人,正如这猫儿所说,他绝不会眼瞧着一个重伤垂死的女子不救的,是么?”
沈浪叹道:“那时我闭口不言,就是生怕你另有诡计,但你实在装得太像了……你若一直求我救你,我反会怀疑,但你却一见面就要我走……”
白飞飞笑道:“男人的心,我早已摸透了,你愈叫他走,他愈不肯走的……朱七七,你真该学学我才是,你若学会了我的一成,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朱七七冷笑道:“我为何要学你?你既然如此了解男人的心,为何沈浪还是不喜欢你?我看你该学学我才是。”
白飞飞面色变了变,但瞬即笑道:“你以为沈浪喜欢你么?”
朱七七昂起了头,大声道:“当然。”
白飞飞柔声道:“好姐姐,你莫要忘记,死人是再也不能喜欢别人的了。”
朱七七怔了怔,泪珠已如珍珠般流下面颊。
她本不想在白飞飞面前流泪,怎奈眼泪永远是最不听话的,你愈不想流泪时,它愈是偏偏要流下来。
快活王搂着白飞飞,捋须笑道:“沈浪既除,本王此后已可高枕无忧,今日当真是……”
熊猫儿突然大声道:“你此时便想高枕无忧,只怕还太早了些。”
快活王道:“哦?”
熊猫儿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个最大的对头?她甚至比我们还要恨你,我们最多只不过是想取你的性命,但她却恨不得食汝之肉,寝汝之皮。”
快活王微笑道:“真有此人么?是谁?”
熊猫儿笑道:“她便是此刻坐在你怀中的人。”
快活王轻抚着白飞飞的肩头,悠然笑道:“你是说她?”
熊猫儿大声道:“你可知道她就是幽灵宫主?”
快活王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若不知道,她也不会坐在本王怀里了,普天之下,除了幽灵宫主外,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本王。”
沈浪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要娶她为妻?”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也该结束这独身汉的生活了。”
沈浪道:“但……但你可知道,她本是你的……”
“女儿”两字还未说出口,面上已被白飞飞掴了一掌,白飞飞目光就像刀一般的瞪着他,冷冷道:“我刚找着个如意郎君,你敢恶意中伤?”
沈浪道:“但……但你……你和他……”
白飞飞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就宰了你。”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幽灵宫主与快活王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沈兄你委实也不该从中破坏,需知坏人婚姻之事,最是伤阴德的。”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白飞飞盈盈走回快活王身旁,媚笑道:“现在,这几个人已全是王爷的了,王爷你想怎样对待他们?”
快活王道:“养痈遗患,愈早除去愈好。”
白飞飞道:“王爷现在就想杀了他们?”
快活王道:“本王唯恐迟则生变。”
白飞飞眼波一转,嫣然笑道:“贱妾先讲个故事给王爷听好么?”
快活王也不问她此时此刻为何说起故事来,却笑道:“你若要说的事,本王随时都愿听的。”
白飞飞柔声道:“从前有个人,一心只想吃天鹅肉,真正的天鹅肉,但他费尽了所有的心血,却也找不着一块。”
这故事虽然一点也不动人,但以她那独有的温柔语声说出来,却似有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快活王大笑道:“这世上想吃天鹅肉的人必定不少,却又有谁能真的吃到一块?”
白飞飞道:“但他却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找了许久之后,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块,他大喜之下,就一口吞了下去。”
快活王笑道:“此人倒也性急。”
白飞飞道:“此后人人都知道他吃了天鹅肉,但若有人问他天鹅肉是何滋味,他却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快活王道:“他一口就吞下去了,自然还未尝出滋味。”
白飞飞默然道:“如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一口就吞下去,岂非可惜得很?……所以,到后来人们非但不羡慕他吃了天鹅肉,反笑他是个呆子。”
快活王默然半晌,凝注着沈浪,缓缓道:“不错,本王如此辛苦才捉住了你,若是一刀就将你杀死岂非也太可惜了么?岂非也要被别人笑为呆子?”
白飞飞悠悠道:“何况,他们每个人此刻都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咱们还没有榨干甘蔗里的水,为什么先就吐出渣子?”
快活王抚掌笑道:“得一贤内助,实乃男人之福……既是如此,这四人反正是你擒来的,本王就将他们交给你吧。”
白飞飞银铃般娇笑道:“我想,他们宁可死,也不愿王爷将他们交给我的……”
现在,沈浪等人已被移入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棺材似的,他们坐的是冰冷的石地,背靠着的是粗糙的石壁,全身都在发疼。
白飞飞手里拿着杯酒,倚在门口,含笑瞧着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明天,快活王就要将你们带回去了,我虽然没去过那地方,但想来必定是不错的。”
王怜花道:“快活王难道要回家了么?”
白飞飞道:“明天清晨就动身,这快活林,委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了,是么?”
王怜花喃喃道:“能瞧瞧快活王的老窝,倒不错,只是……他为什么不趁这时候进兵中原,反而退回老窝去?”
白飞飞道:“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他在进兵中原之前,自然还要许多准备,何况……”
她嫣然一笑,接道:“他此番先退回去,主要还是为了和我结婚。”
沈浪终于忍不住道:“你……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吃醋么?”
沈浪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白飞飞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一字字道:“只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才嫁给他。”
沈浪动容道:“你……你难道……”
白飞飞仙子般温柔的眼波,突然变得如同魔鬼般恶毒。
她恶毒地微笑道:“你难道还猜不透我的用意?”
王怜花突然接口道:“我却早已猜到了……当快活王发现他的‘妻子’竟是他亲生的女儿时,那只怕比杀他千百刀还要令他痛苦。”
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如何,他到底也是个人呀。”
白飞飞狞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们身子里流的究竟是同样的血……那正是恶魔的血,那血里是浸过百毒的。”
王怜花大笑道:“不错,这毒血本是他遗传下来的,不想现在却毒死了他自己。”
熊猫儿瞧着他两人,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样的兄妹……这样的父子……莫非他们身子里流着的当真是恶魔的血?这样的血可不能再遗传下去了。”
朱七七嘶声道:“你恨的既然只是快活王,为什么又要害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又和你有什么仇恨?……”
白飞飞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这理由可不止一个。”
朱七七道:“你说!你说呀!”
白飞飞道:“我若不将你们献给快活王,他又怎会如此信任我?如此看重我?……你们正是我晋身的工具,这就是我第一个理由。”
朱七七惨笑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白飞飞道:“自然还有……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这一生的命运,已注定了只有悲惨的结果,我绝不会眼看你们活在世上享受快乐。”
她语声说来虽缓慢,但却含蕴着刀一般锐利的怨毒与仇恨!她恨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恨。
她仰首狂笑道:“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这力量,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人全都杀死,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朱七七道:“那么,你自己活着又有何乐趣?”
白飞飞道:“我?……你以为我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