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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2 / 2)

抗婚之后,鸳鸯对宝玉冷言冷面,敬而远之,宝玉穿上了雀金裘,没话找话地赶着她说:“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她也是一摔手走开。唬得宝玉此后见了她绕道走,听见她和袭人歪在炕上说话都不敢进屋,生怕“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宁可大冷天里露天地儿小解。可谓体贴宽容之至。可惜鸳鸯不领情,见了他还是不理不睬。

然而另一面,却并不见她冷落贾琏,拒婚一幕还未揭过,贾琏便来触霉头,平白被贾母训了两句,说他:“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

这种话题,此时正该是鸳鸯回避的,然而她非但不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反而主动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逗得贾母笑了,也就替贾琏解了围。

第七十二回中,她更是有担当肯仗义,不但与贾琏无避无忌,甚至还替他耽责任,偷贾母的东西当当儿——

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

照着前面鸳鸯对宝玉避嫌的做法,贾琏回家来,鸳鸯就该站起来告辞才是,然而她却坐着不动,还言笑晏晏地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倒有些怨责贾琏冷落她的意思。而贾琏也熟不拘礼,径自在椅子上坐下,先给了一大番阿谀之辞,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回佛手冻来。

关于这蜡油冻的佛手,前文中曾出现在巧姐手中,和板儿对换着玩儿,此处特地照应来历。贾琏说是“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的”;鸳鸯说“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凤姐)。”平儿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人告诉他们说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

事情交代得何等清楚明白,正可谓“伏线千里”,巨细无遗,真个难得。贾琏因笑自己“如今竟糊涂了”,鸳鸯笑着安慰:“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这话何其体贴亲切,简直熨得贾琏五脏六腑都舒服了。这若是说给宝玉听,不知那位傻爷得感伤激慨成什么样儿。

说过这句体己话,鸳鸯大概也觉不妥,站起身要走,贾琏忙拦住,说起正题来——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搬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和鸳鸯商议,腾挪老太太的家当,这可是大事。然而贾琏和凤姐借当凑钱,为的也是公事,即便贾母知道,也不会在意的。但是有些事宁为人知勿为人见,鸳鸯替贾母应承下来,过后自然会私下里告诉贾母,而贾母也必然私下同意,表面上却装不知道,免得影响太坏。这些高层与中层之间的把戏,能做不能说,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所以这一段,不可看做是鸳鸯真个私挪贾母家当,而只是明白事理,敢于扛事而已。但是传到小人耳中,却未免又生事端。比如邢夫人知道,便自谓得了把柄,特地来闹了一场,借故同凤姐要银子,分明威胁。凤姐儿背后向平儿叹息:“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凤姐为人多妒好醋,难得竟对鸳鸯这般信任,也反衬出在此之前,夫妻俩可能也常常背地里聊起鸳鸯,所以说“你琏二爷爱上了你”,并非空穴来风。而贾赦求婚被拒,让这桩婚事再也没人敢提了,之后又赏了秋桐给贾琏,焉知不是对儿子的补偿加警告呢?

而鸳鸯对凤姐,也是一片赤诚,处处维护。邢夫人给了凤姐儿没脸,是鸳鸯悄悄打听了出来向贾母告诉,背地里又同众人说:“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

这一番说,明里是说凤姐,暗里又岂无贾琏呢?而之所以如此体贴,自然是因为同病相怜,她自己也深受“做人难”之苦。

这种苦,“无事忙”的宝玉是不会理解的,他比起鸳鸯的沉稳老道来,只好算个不懂事的小弟弟,玩伴儿一个;然而贾琏和凤姐这对夫妻,却堪称鸳鸯的知己。

所以纵然婚事不遂,鸳鸯对贾琏、熙凤的友谊却不改初衷,依然肯为贾琏扛事儿,筹措当当。她对贾琏的好,与袭人之对宝玉不同,为的不是自己有个好归宿,而只是要对方好,诸事顺遂,在这里没有任何的私心,有的只是理解与体谅。

也因此,凤姐才会说鸳鸯是个“正经女儿”。

可怜鸳鸯不成双,难怪入了薄命司。

雪下抽柴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用了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整整四回来大书特书,可见何等重要。

因为刘姥姥的出现,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共冶一炉,却偏偏花团锦簇,雅得惊心,俗得有趣。

此回看点颇多:

第一是贾母与刘姥姥的见面。姥姥开口称贾母为“老寿星”,显见其世故老道能来事;而贾母回称姥姥为“老亲家”,更是神来之笔,理之必无情之必有。姥姥说自己今年七十五,而贾母说比自己大好几岁,可是两年后的七十一回又忽然说“八月初二乃贾母八旬之庆”,明显不符。

那应该以哪个为准呢?我认为本回是合理的。四十七回中贾母说自己从进贾府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自己也有重孙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女子十五及笄,以贾府的婚嫁年龄看,贾母多半在十七八岁成亲,加上五十四年就是七十出头,恰好比刘姥姥小着几岁。

七十一回的内容是插入红楼二尤故事后重新编辑缀补的,在时间上显然做不得准。

第二是板儿的再次出场,同上回吵着吃肉的表现并无二致,仍是农家野娃没教养的。书中虽没说明板儿年龄,但能领着进城来走亲戚,怎么说也在五六岁上了,不会比黛玉进府更小,可是待人应答却是天壤之别。

我们不妨回想下第九回凤姐见秦钟的情形,那秦钟羞羞怯怯,腼腆含糊地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携了手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年纪读书等事,喜爱之至。一则是因为秦钟人物风流,二则虽然羞怯,也还有问有答,到底是上过学受过教育的。

但是秦钟比起宝玉那又差得远了。十四回路谒北静王一段,可见宝玉言谈便给,态度恭谨大方,礼仪纹丝不乱,北王不禁向贾政夸赞:“雏凤清于老凤声。”

固然彼时的宝玉已经十一二岁,比今日的板儿大得多,但也可以想象他自小待人接物的礼节教养,比较下来,富家公子、小家儿郎、与田间山娃的区别的确是太让人感慨了。

而正是这个板儿,未来会是今日尊贵无比的凤姐的女儿巧姐儿的丈夫。

第三是关于刘姥姥“雪下抽柴”的故事隐喻。

虽说是“刘姥姥信口开河”,但我们知道书中任何故事都不是简单的闲篇儿,况且那小姐还有个特别的名姓叫“若玉”,亦有版本作“茗玉”。

两版本中,我认为“若玉”更合理,因为“茗”字太雅,是茶的代称,村野老妪平日绝用不到这个字,也就不可能随口编出。

但是无管茗玉也好,若玉也好,既然叫作玉,就肯定与玉派掌门人黛玉脱不了干系。这小姐才貌双全,知书识字,又无兄弟姐妹,父母爱若掌珠,出身显然是隐射林黛玉的。却偏偏长到十七岁上,不等出嫁就死了。这命运也像。

因为这“像”,便有很多人猜测黛玉也是死在十七岁,但是这样就未免胶柱鼓瑟了。以虚映实,要的就是半真半假,不能完全对应,不然的话,小姐已死她父母还活着,岂不和黛玉的命运相悖了?所以说,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影儿,仍然起着暗示下文黛玉未婚而夭的命运,倒不必要牵扯得太多了。

看过很多讨论,把“雪下抽柴”扯到了无限复杂的政治背景中,有说是影射李自成与张献忠的,也有说影射九子夺嫡的,还有说影射曹家骚扰栈栈事的,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都是脱离了红楼说红楼的惯用手法,其实大没必要。

我们今天的人因为太清楚黛玉早逝的结果,又做过太多探佚工作,所以越是简单的理由越是不能接受了,可是作者写到这一段时,可没想过后四十回会未完或丢失,所以仍在沿用一惯的伏线法,这是很合理也很浅显的事实。毕竟,作者写书时,可不是为了红学家索隐派们写的,也没想到后世会有人把这书读了几十遍还看了成千上万的探佚说,已经太了解黛玉之死的大结局,根本不当一回事了。

这回中刘姥姥共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雪下抽柴,另一个是求佛得子,正暗合着贾珠十七八岁死了,幸而老奶奶福厚德深,投了神佛的缘,遂又得了个雪团儿般聪明伶俐的孙子宝玉,因此连王夫人都听得愣住了。

这两个故事,一个宝玉,一个黛玉,非常合理,而且一个写生,一个写死,极其巧妙。只不过因为“宝玉降生”的故事是过去时,所以大家都不理论;而“黛玉之死”的故事则是未来时,虽然对今天的读者来说不是秘密,对于正在看这本书的人却是重要的暗示,是作者行文时的重头戏,所以文中特别用“马棚走水”来横云断岭,提醒读者注意这是一个大悲剧。而到后来宝玉追问时,刘姥姥再讲的故事中,林黛玉已经是一个鬼魂了。

活着的林黛玉在一旁听了,是何滋味?所以后文黛玉对刘姥姥百般不屑,出言不逊,其实在明里暗里是有着两层原因的:明面的原因是看到宝哥哥听到小姑娘的故事如此投入,忍不住要有点醋意,遂打趣他:“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这时候的黛玉已经对宝玉有了相当的了解,不会再跟他拌嘴怄气了,可是却不会对刘姥姥客气,未免迁怒。

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黛玉听到的这故事乃是自己的噩耗,这刘姥姥分明报丧来了,她能不惊心动魄么?

而宝玉对这故事的在意,也越发表现出“情哥哥”的情种本色。那刘姥姥不过是随口诌了个薄命女儿的故事,宝玉竟信以为真,并为其担心起来,忙着问“倘或冻病了呢”,及吸说十七岁上一病死了,又跌足叹息不已,且令茗烟去找寻庙之所在——这种遥思仰慕看似无稽,实则多情,与他去宁府看戏时,惦记着小书房里的美人画会寂寞无聊,需要他前往安慰,如出一辙,比起“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更不知深情了多少倍!

所以世人讥讽宝玉滥情,却未深辨其情之与众不同,他爱惜女儿,并不为了占有,对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陌生少女,一幅挂在书房里的画中美人,根本也谈不到任何的世俗情感,足见他只是有着常人不及的爱美之心,以及对美的同情与知己,堪称古今第一情种。

而他派茗烟寻找若玉庙宇而不得的失落,也正遥遥映照了将来黛玉魂归离恨,宝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大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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