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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盗玉瓶凤姐失算计 借银钗探春思远行(2 / 2)

是晚,贾琏亲自找着冷子兴,将一箱器物交与,再三叮嘱不可在京中出手。冷子兴正有一宗生意要往南边去,便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只说:“二爷放心,若不能办理的明白,再不回来见二爷的。”

谁知他二人交头接耳,早被周瑞的儿子禄儿看在眼里,这禄儿平日不学无术,只以斗鸡摸狗、赌钱吃酒为意,因输了钱,没有银子吃酒,又不敢跟老子娘说,便来姐姐、姐夫家借贷,正看见贾琏与冷子兴说话,又见贾琏的小厮兴儿、旺儿两个搬挪箱子,不禁思忖:早听说琏二奶奶瞒着上头私放利银,赚的黑心钱,又说二爷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当。如今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必定不是什么见的光的好东西,我便偷了,料他们也不敢嚷出来。

想的定了,遂趁人不备,觑空儿踅进房中,撬开箱子,也不敢细挑选,只随便拿了几件趁手之物,人不知鬼不觉溜出。待出来灯下细看,见是一只镶金嵌玉的羊脂瓷瓶儿,一个镂花雕纹三足鼎,一只玲珑剔透玉如意,都珠光宝气,料想价值不菲,不禁心中大悦。又见那瓶儿纹理细腻,绘着五彩人物,衣袂分明,须发毕现,十分精致可人,便不舍得出手。次日天明,先藏起瓶儿,只将玉如意和铜鼎拿到当铺去,顺顺当当押了五十两银子,心中得意非凡,那里知道早已闯下弥天大祸来。这且不论。

如今只说赵姨娘听见贾母分首饰,便又急起来,因踮着脚儿来探春处借簪子。探春正在窗前临字,闻言诧道:“你并不少这些,如何倒问我借?”赵姨娘便抱怨道:“我虽有几根鎏金的,无奈这种日子不合戴。若论银的,统共那一只双股素簪儿,还是那年你舅舅死时现打的,偏前儿又断了一股儿。我记的历年府里办白事,你头上分明不少戴的,如今老太太又赏了你,一个头那里插的下这许多。你平时又不爱戴这些簪呀钗的,不如借我戴两天,过后还你就是。”探春听见“舅舅”两字便打心里怒起来,冷笑道:“姨娘别说还,就借了不还也使的,谁不知姨娘亲戚多,我今儿借了你,明儿你又不知借了谁,只怕就算姨娘想给我,那借的人倒不肯还给姨娘呢。要不然,姨娘前年跟我的丫头翠墨借的素裙子,还有环儿瞅我不在家借去的一幅字画,两盒子胭脂,怎么一直不见还呢?别的且不论,那胭脂原是我去年生日时大姐姐宫里赏的,寻常便拿银子也没处买去,环儿一声不响拿了去,也不知给了什么上不的台面的烂猫臭狗,传出去,不只我没脸,便连宫里的脸面也丢了。倒说的好听:借!谁还指望着还呢。”

赵姨娘听了,恼羞成怒,道:“不过走来同你借根银簪,又不是什么金的翠的,能值几何,就被你兜头兜脸翻出这许多旧帐来,只管拿话堵我。左一句‘姨娘’长,右一句‘姨娘’短的,生怕喊一句娘就折堕了你大小姐的身价儿。我倒不怕明白告诉你,那孝裙子借去,也是为了吊你舅舅的丧,你又不肯去磕头尽孝,你的裙子替你尽了礼,你还该谢我才是,倒问着我。就是那字画、胭脂,也是你亲兄弟拿了去,你做姐姐的难道不该照应点亲兄弟,倒把钱攒下来添活那些钱多的压沉箱底的外人,都不记的谁才是跟你一个肚子里掉下来的。姑娘也别太势利了些。‘得胜的猫儿欢胜虎’,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那又如何?你能耐,难道能耐的重托生一次,生在太太肚子里不成?”

探春那里禁的住这些话,直哭的声哽喉咽,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这么三天两头的提着,变着方儿作践我,自己作践了不算,生怕别人不跟着作践,所以每每的要闹些事故来好教我没脸。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见不的我活的有点人样子,拿着下三滥的奴才逼我认舅舅,又每每造谣生事,说我拿钱添活外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给那我添活的着的人,只要我愿意,就算把钱撂在水里,抛到街上,姨娘管的着么?”待书、翠墨看见,忙上来解劝,又嗔着赵姨娘道:“姨奶奶是怎么了,既然口口声声提着姑娘是姨奶奶生的,倒不知疼爱,次次来必惹的姑娘伤心。”探春骂道:“你们也胡说了,我凭什么要他疼?难道老爷、太太疼我还不够的?我倒肯知足,并不指望谁疼爱。只望他少来两遭儿就是我的造化了。”

赵姨娘见探春哭了,也怕闹大了自己吃亏,不敢再嚷,却只嘟哝着不肯去,道:“这府里难道还缺少疼他的人?我就把心剖出来给他,只怕他还嫌腥呢。只当自己是金枝玉叶,把生身母亲嫌的脚底下泥也不如,我实告诉你罢,这些日子官媒没少往府里跑,倒也羡慕姑娘的美貌学识,巴不的娶回家去,只可惜,不是门第寒酸,就是身家贫薄,就难得有个把王孙公侯之家,又是讨姑娘去填房的。为的是什么?我倒也不必说明,姑娘既然天天念着正呀庶呀的,只管自己想去。”

一习话,更说的探春面红耳赤,掩面而哭,枉然伶牙俐齿,又岂是悍妇对手。待书见姑娘哭的可怜,又知道赵姨娘得不着好处再不肯走的,只得从自己头上拔下根白菜蝈蝈的银押发来递与他说:“姨娘若不嫌弃,就把这押发且拿去戴吧,好过在这里惹姑娘生气。”探春道:“你又充什么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银散发?便有,倒不如施济穷人去。”赵姨娘道:“正是呢,这府里,我们不是穷人,谁还是穷人?丫环的插戴也比我们体面。”说着摔帘子去了。翠墨叹道:“真真是‘贼不走空’,饶是得了东西,还要撂这许多闲话。”待书忙把他衣襟一拉,不叫说话。探春这里气的哭了半日,只说“什么时候彻底离了这府里才算好呢”,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说潇湘馆诸人起先听的元妃身殁,都道:“这回可没有什么金玉赐婚的了吧。自古以来都只说‘金童玉女’,谁听过‘金女玉童’的呢?”后来又闻说王夫人决意奉旨成婚,要赶在热孝里办了白事办红事,连日子都择定下来,就在陪灵回来当月里。不禁都瞠目结舌,叹道:“口谕成了遗旨,是更难收回了。”

黛玉早自贾母提亲日起,已知万无生理,如今闻说金玉佳期已定,更是万念俱灰,一尘不起,惟有心头一点留恋固执不破,虽是神色淡然,若无其事,脸上却一天天瘦下去,水粒俱绝,身如燕轻,只日进梨汁一盏续命,虽精心烹调,何尝有粥饭之思,纵浓薰绣被,终不能安枕片刻。大夫每日一次诊脉开药,贾母一日三次的遣人来看顾,有时亲眼看着进汤进药,无奈刚吃下去,略一转眼便又吐了。贾母看了,又是忧心又是烦恼,无法可想,也惟有叮嘱紫鹃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鹃到了此时,明知便说尽千言万语亦不能略解黛玉之忧,每日里夕卜灯花,晨占鹊语,当庭拜月,临鼎焚香,无人处便暗暗垂泪祝祷,只盼还有回天之机。看着园里人忙进忙出,商量着怎么装饰新房,怎么打床造柜,又是怎么订制衣裳头面,只恨不能堵住双耳,不闻不见。这日回过贾母话回来,又见黛玉依在床头抱膝沉思,面上木无表情,腮边泪痕不干,眼里却是空空的,不禁叹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黛玉闻声回头,惨然笑道:“谁哭了?这两天我只觉眼睛发涩,这泪大概是终于流到尽头了。”紫鹃心里难受,强笑劝道:“姑娘又说笑了,泪是人体之水,那有流尽的时候?”

黛玉听的一个“水”字,又觉刺心,猛回头“哇”的一声,将早晨吃的燕窝尽皆吐出。紫鹃忙过来揉抚胸口,便忍不住哭起来。黛玉喘吁吁笑道:“傻丫头,我不哭,你倒哭了。那里就死了呢?”紫鹃更听不的这话,越发掩着脸大哭起来。雪雁、春纤等听见哭声,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及进来,才知黛玉又吐了,都叹道:“姑娘不吃东西这个毛病,可怎么样才好呢?医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灵药,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矶上纳闷。

恰宝玉从外面进来,看见他两个,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问道:“妹妹这两日怎样?我每每问他,只说好些,竟连我也生疏起来。我又不好驳他的。”说着眼圈儿红起来。雪雁由不的哭道:“那里‘好些’?你只看他脸上瘦的那样就知道了,刚刚还吐了呢。”宝玉听见,忙掀帘子进去,果见紫鹃在与黛玉揉胸口,忙凑近问:“妹妹觉的怎样?”黛玉微微叹道:“好多了。”一语未了,又喘起来。宝玉坐在椅上,见他玉容惨淡,形销骨立,心里只如万千勾戟抓挠一般,疼的有口难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凭别人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也别理会。待我迎了大姐姐的灵回来,自有决断的。”

黛玉叹道:“你也不用多说,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也想清了许多事。我这病横竖是好不了的了,你只和宝姐姐两个好好的过吧。”宝玉大惊失色道:“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来怄我?”黛玉眼中流出泪来,摇摇头不教宝玉说话,又喘了半晌方继续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娘娘殁了,大祸眼看就要临头,这偌大一家子几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尽力的了,可你是这家里的人,你不管,谁来管呢?”

宝玉心痛如绞,哭道:“妹妹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宰,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黛玉收了泪,摇头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样呢?乌鸦尚知反哺,我来这府里十年,并不能报恩,再叫你为我惹祸生非,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净了。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心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眼睛看着宝玉,无限怜惜,却再没有一滴泪。宝玉哭的肝肠寸断,黛玉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他手哭道:“好妹妹,我决不负你!”

黛玉见他这样,更觉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叫他情何以堪?心中并无自己,只是一意为宝玉伤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叹道:“我在这世上,并无一个亲兄弟,亲姐妹,所知己者,不过你和宝姐姐两个。从前我在窗外头看见你穿着贴身衣裳睡在床上,他坐在旁边替你绣肚兜,一边摆着蝇帚子,我心里还不自在。这几日不知怎的,闭上眼睛,便每每想起这个形状儿来,想来今后你们两个在一处,这情形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的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别的,能看见你两个好好在一起,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也是欢喜的。”说罢,手慢慢松开,竟转身睡去,不复再言。

宝玉那里听的进这些话,只疼的肝胆俱裂,恨不的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灵魂出窍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脸色也青了,眼泪流下来,也不知道擦拭。紫鹃雪雁见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将他一阵乱摇乱叫,半晌,宝玉方“呀”一声哭出来,因见黛玉力倦神微,只怕吵着他,因将手拳起堵着嘴,哭的喉梗声嘶。紫鹃等见了,更觉伤心,忙将他拉出来,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着,叹道:“二爷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劝着,袭人与秋纹已经闻讯来了,紫鹃惦记着黛玉,抽身回屋。袭人见宝玉面无人色,忙搀了回房。宝玉却不用人扶,一路飞跑回怡红院,扑在榻上,这方放开声音,尽兴大哭起来,叫道:“这回活不得了。林妹妹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他受这般荼毒?想是我家运道尽了,后头更有许多腌臜不堪的事情不忍心叫他看见,所以早早的要收他回去。”袭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推他说:“听听你这满嘴里说的什么?那有红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运道差的。老爷听见,问你还有命在么?”又道,“这些日子府里为着娘娘的事忙的不可开交的,太太还要在百忙里抽出工夫来,乱着裁尺头做衣裳订床打柜,为的是谁?你倒事不关己的,只做撒手大爷一般,还有这许多抱怨,太太听见,岂不寒心?”宝玉哭道:“我才不要结那劳什子亲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处活,要死一处死。什么金玉良姻?又是什么娘娘遗旨?活人的事,凭什么倒要一个死人做主?”袭人听他说的大胆,唬的忙上前捂住他嘴道:“我的小祖宗,这话也是混说得的?”看他这样,深觉忧心。

且说到了灵柩进京这日,贾母亲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凤姐、李纨、探春、惜春等嫡亲女眷,贾赦、贾政率领敕、效、敦、珍、琏、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一干男丁,无论有职无职,俱披缟着素,苴棒菅履,或坐车,或乘轿,或骑马,或疾行,都往东出城十里外高丘上站定,铭旌蔽日,帷幄如云,恰如银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号,各王府亲宅也都设了路祭斋坛,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经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轿车马金银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远薄一点的也都依例送了许多猪羊香烛并扎了百花亭男女童来,直将东郊十里亭铺成一片雪山银海。接着,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也带着一众侍卫内相着素车打锣张伞而来,与贾政等厮见了,连道“节哀、珍重”。

一时羽林军护着梓宫队伍来到,执事太监高宣一声“停棺”,顿时鸣锣檀板齐响,佛号哭声大作,贾母、王夫人等扶着棺材几次哭的昏死过去,贾赦、贾政一边哭泣,一边跪请老太太节哀,凤姐命人抬了陈年铁梨木扶手靠背椅子来请贾母坐下。抱琴装裹的绢人儿一般,过来给贾母跪着磕头,贾母见了抱琴,便如见了元春一般,一把抱在怀里,复又放声大哭起来。

执事太监高喊一声“宣旨”,顿时四下里偃旗停乐,贾府众人忙都过来列队跪倒,数百人群,只闻呼吸之音,不闻抽泣之声,静的月夜风轻一般。戴权遂高声宣旨,备述元妃生前身后事,椒房失鸾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遥远,又为解木造棺诸事,已经耽搁近旬,头七已过,二七将即,况且天气炎热,尸身不敢久停,宫中监天正又早择定入殓日期,不得有误,因此特命梓宫不必进城,径往孝慈先陵归葬可也。

贾母等听了,俱是一愣,无奈只得山呼万岁,磕头谢恩,一时只见素浪翻滚,雪山起伏。戴权亲自扶起贾母来,再三劝慰,又说先陵早已派人通报告诉,一应事宜都是预备妥当的。贾母只得再谢皇恩,临时命人回家去打点行囊,又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叫至跟前来叮嘱一番,眼看着太阳下山,不便久留,方又抚棺痛哭一回,就此别过。

于是前头执事太监执牌引路,先是九命丧仪牌一对,诔言五座,肃静牌、回避牌等两列,接着吹手四名,清道旗一对,门旗一对,御棍、腰锣、伞瓶、令箭、令旗等一队队过去,又有贾珍、贾琏、宝玉等孝主骑马开道,引马、对马共计十六匹,后头六十四个杠夫轮番抬着梓宫灵轿随行,再后面是僧尼队伍一路诵经响板,皇帝圣旨、诰命、王侯等座轿亭十数座,每座八人抬轿,明器和下帐香亭等五亭,每亭四人,再后面才是亲眷所赠绢亭、金银幡、引魂轿、宝盖华伞、食案罂缶、香鼎提炉、角灯宫灯,前呼后拥,又有魂帛、执幕、执披、高照等数十人,扯白布穿白服男女执事者七十四人,吹手三班十二人,最后面才是孝妇诸眷,以及留灵路仪执白条纸花、散纸钱的数十人,一路鸣锣开道,响号喧阗而行,径往先陵破土下葬,守制哭灵,须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京。

贾母年迈不禁,且又是长辈,便不亲往,凤姐因病情沉重,巧姐儿又年幼,且府中事务也着实离不了他,探春、惜春又都因造册待诏,黛玉、湘云等是亲戚,也都随贾母留京不去。凤姐扶着贾母,探春、惜春等跪着,眼睁睁看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径自往东去了,足有一盏茶时候方过完。贾母犹自引颈遥望,直看的人影儿不见,方打起轿子回府。府中又另设祭仪,每日请僧尼道姑念经超度。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因是亲戚,不必随灵守制,贾母因怕闷,便请他仍搬进来住在潇湘馆,薛姨妈因要打点薛蝌与宝琴两桩婚事,推辞不肯,只答应每日过来一处说话;贾母无奈,便又请了李婶娘来园中略住几日,李婶娘为着李纨与贾兰不在园中,避嫌不愿前往,贾母命人再三请了来。宝琴和湘云两个,便仍陪贾母住,日夕承奉起坐,小心伏侍,每每贾母伤心垂泪,必想方设法,设辞安慰。凤姐因诸事繁杂,精神恍惚,反不及他两个周到。

宝钗又寻空约了湘云来家,悄声向他说道:“你的大好日子就在眼前。料想你叔叔婶子未必肯替你准备周全,倘若嫁过去,也是这样单衫零钗的,岂不落人褒贬?虽说我们诗礼人家不讲究这些虚名,总也得面儿上过的去才好。因前些日子替琴儿准备嫁妆,我便私下做主也替你备了几件。你若多心,我就不好拿出来了。”

湘云听了,眼圈泛红,低头愧道:“姐姐一心待我,感激还来不及,那有什么多心?只是姐姐的日子也近了,难道不替自己留着些?”宝钗眼圈儿便也红起来,连颈带腮一并泛起桃花,半晌说道:“这宗亲事其实不妥,只是娘娘有命,那里容我说的一句半句?如今也不好进园去,许久不见颦丫头,也不知他怎样了?”湘云叹道:“不是我说句咒他的话,只怕不好呢。太太还说过几日办了你同宝玉的事,就要再托人同北府里说,还叫来下催妆礼呢,那里是催妆,依我说分明是催命呢。”说着滚下泪来。宝钗亦低头不语。

湘云又坐一坐,告辞欲去,宝钗送出门来,这方拉着手儿叮嘱道:“你好歹多替我去劝劝林妹妹,同他说,并不是我不念姐妹的情份,但有一点法儿可想,我宁可他做我,好过这样吞心的。”湘云劝道:“这是你多虑了,他虽多心,也断不会这样想。这原是各人的命,那里怪的了你呢?”说着又洒了几点泪,方进园来。

却说黛玉送灵回来后,许是劳动着了,反肯略进些饮食,倒比前些时候觉的舒展些似的。紫鹃、雪雁等都大喜过望,只说:“阿弥陀佛,宁可好了吧。”这日晚间,黛玉吃过药,又见紫鹃端上玫瑰花熬的粥来,倒也颜色鲜美,便尝了几勺,幸喜不曾呕吐。因取茶来漱了口,问道:“宝玉走了多久了?”紫鹃答道:“刚走了三天。”黛玉点头叹道:“那是还有四十多天,只怕见不到了。”紫鹃听了难过,忙劝道:“姑娘刚刚身上好些,怎么又说这样丧气话?”黛玉点头不语,凭窗出了一回神,自觉身上清爽些,便欲去给贾母请安,亦是宽解之意。紫鹃看他双颊潮红,似比前精神些,想着走动一下也好,免的老太太惦记,一天几次的派人来问,遂扶出园来。

果然贾母见了他,脸上有些喜色,道:“你又起来做什么?这早晚凉,小心风吹着,回头又吐了。”凤姐、湘云等也都在贾母处定省,见了黛玉,都拉着手问长问短。黛玉道:“这两日倒比前好些,昨日并不曾吐。”贾母更觉放心,说了几句话,仍催紫鹃送他回去,叮嘱:“刚好些,千万别劳动着。”凤姐笑道:“可看出个亲疏远近来了,妹妹病了,老祖宗一日三次的叫人探问,略走几步路就怕妹妹累着。我现也病着,老祖宗非但不心疼,每日里还嫌我懒,干的活少,恨不的叫我扛了笤帚扫院子去。”说的贾母笑了。

这里黛玉进了园子,方走到沁芳闸边,忽然一阵风,吹的满树落英缤纷,便如识人性的一般,飞飞扬扬扑了黛玉一头一身。黛玉不禁站住了长叹一声,心道久病不起,竟将春光也辜负了,可怜这些花儿早已凋萎,只为自己不来收葬,宁肯枯死枝头亦不随风飞落。因叹了一声,回头道:“紫鹃,你回去将我的花锄锦囊取来。”紫鹃劝道:“姑娘刚好些,又操劳了,况且天色已晚,不如等明儿好了再来收拾吧。”黛玉喟然长叹道:“那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挥挥手只命紫鹃快去。紫鹃无奈,只得回身去了。

黛玉遂慢慢行来花冢之旁,猛可里想起那年三月中浣葬花时,与宝玉同读《会真记》的往事,一时许多句子扑上心头,思及“玉宇无尘,银河浣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诸句,正应着眼前景物,一点不差,又想及“去住无因,后退无门”,“玉堂人物难亲近”等句,不禁心恸神驰,柔肠百转,顾不的风清月冷,树荫露寒,身上一软,就便儿坐在花下石凳上。却又忽然省的,此处便是自己瘗花埋香,哭作《葬花吟》,后与宝玉互剖心事之地,耳边蓦的清清楚楚响起一声“妹妹,你放心”,听着就像是宝玉在自己耳边说话的一样,更觉万箭攒心,喉头一甜,猛的一口血喷出,手扶着花树,便软绵绵倒下来。

紫鹃取了花锄回来,却不见黛玉,正欲寻时,迎面见着玉钏手里托着一瓶子玫瑰露进来,因拉住问道:“可见着我们姑娘没有?”玉钏道:“我正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给你们姑娘送这个呢。老太太听说林姑娘肯吃东西,喜的什么似的,立逼着二奶奶找出这个来,叫给林姑娘换口味。”左右看看无人,便又拉着紫鹃的手道:“我因信你,才问你这话,有没有,你只别往外嚷去。”紫鹃听他说的蹊跷,心中惊疑,忙问:“何话?”玉钏道:“我听人家说,林姑娘和宝玉商量着要私奔,只等宝玉守灵回来,就跟老太太告假,说林姑娘要回乡扫墓,叫宝玉跟着,两个瞒天过海,远走高飞去,可有这话的没有?”紫鹃叫一声苦,顿足骂道:“这是那个烂了舌头的嚼蛆,可不屈死我们姑娘?”玉钏道:“我也不信林姑娘会说这样的话。可太太竟有些当真呢。从前我姐姐还不是一句顽话,就枉丢了性命?要说宝玉,真就是个害人精,远的不说,那晴雯、芳官、四儿是伏侍过他的,自然容易招惹是非,小红却是已经跟二奶奶去了的,谁知就为着同他说了两句话,便惹了多大不是……”

话犹未了,却听石后头有人笑道:“这不是林姑娘么,怎么睡在这里?你身子又弱,倒和史大姑娘学。”却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傻大姐的声音。紫鹃、玉钏俱吃了一惊,忙往石山后寻去,果然见黛玉倒在花树之下,双目紧闭,面如银箔,脸上身上覆了半扇落花,静无声息。即伸手向鼻下轻探,只觉气若游丝,似有还无,不禁都唬的连声呼唤。忙叫了人来将黛玉抬去潇湘馆,又命雪雁飞报与贾母知道。正是:

船到江心桨已断,那堪风雨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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