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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分 园的的内外(1 / 2)

 一 孔乙己的时代

这题目该是“孔乙己时代的东昌坊口”,因为太长一点,所以从略,虽然意思稍欠明了。孔乙己本来通称孟夫子,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时常走过这条街,来到咸亨酒店吃酒,料想他总是住的不远吧。那时东昌坊口是一条冷落的街,可是酒店却有两家,都是坐南朝北,西口一家曰德兴,东口的即咸亨,是鲁迅的远房本家所开设,才有两三年就关门了。这本是东西街,其名称却起因于西端的十字路口,由那里往南是都亭桥,往北是塔子桥,往西是秋官第,往东则仍称东昌坊口,大概以张马桥为界,与覆盆桥相连接。德兴坐落在十字路的东南角,东北角为水果莲生的店铺,西边路北是麻花摊,路南为泰山堂药店,店主申屠泉以看风水起家,绰号“矮癞胡”更为出名。路南德兴酒店之东有高全盛油烛店,申屠泉住宅,再隔几家是小船埠头,傅澄记米店,间壁即是咸亨,再过去是屠姓柴铺和一家锡箔铺,往南拐便是张马桥了。路北与水果铺隔着两三家有卖扎肉腌鸭子的没有店号的铺子,养荣堂药店,小船埠头的对过是梁姓大台门,其东为张永兴棺材店,鲁迅的旧家,朱滋仁家,到了这里就算完了,下去是别一条街了。中间有些住宅不能知道,但是显明的店铺差不多都有了,关于这些有故事可说的想记一点出来,只是事隔半世纪,遗忘的恐怕不少,也记不出多少罢了。

二 咸亨的老板

咸亨酒店的老板之一是鲁迅的远房本家,是一个秀才,他的父亲是举人,哥哥则只是童生而已。某一年道考落第后,他发愤用功,一夏天在高楼上大声念八股文,音调铿锵,有似唱戏,发生了效力,次年便进了学,他哥哥仍旧不成,可是他的邻号生考上了,好像是买彩票差了一号,大生其气,终于睡倒在地上把一棵小桂花拔了起来。那父亲是老举人,平常很讲道学,日诵《太上感应篇》,看见我们上学堂的人有点近于乱党,曾致忠告云,“从龙成功固好,但危险却亦很多,”这是他对于清末革命的看法。晚年在家教私塾,年过从心所欲,却逾了矩,对佣媪毛手毛脚的,乱写凭票予人,为秀才所见,大骂为老不死,一日为媪所殴,媳妇遥见,连呼“老昏虫该打”。有一回,本家老太太见童生匆匆走去,及过举人房门外,乃见有一长凳直竖门口,便告知主人去之,后问童生,则笑答是他装的弶,盖以孝廉公为雉兔之类,望其触弶一跌而毙也。同时在台门内做短工的有一个人,通称皇甫,还不知道是王富,有一天在东家灶头同他儿子一起吃饭,有一碗腌鱼,儿子用筷指着说道,“你这娘杀吃吃,”父亲答道,“我这娘杀弗吃,你这娘杀吃吧。”娘杀是乡下骂人的恶话,但这里也只当作语助词罢了。这两件都是实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多少年来一直记着,现在写了出来,恰好作为孔乙己时代之二吧。

三 小酒店里

无论咸亨也罢,德兴也罢,反正酒店的设备都是差不多的。一间门面,门口曲尺形的柜台,靠墙一带放些中型酒瓶,上贴玫瑰烧五加皮等字,蓝布包砂土为盖。直柜台下置酒坛,给客人吊酒时顺便掺水,手法便捷,是酒店官本领之所在,横柜台临街,上设半截栅栏,陈列各种下酒物。店的后半就是雅座,摆上几个狭板桌条凳,可以坐上八九十来个人,就算是很宽大的了。下酒的东西,顶普通的是鸡肫豆与茴香豆。鸡肫豆乃是用白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以细草纸包作粽子样,一文一包,内有豆可二三十粒。为什么叫作鸡肫豆的呢?其理由不明白,大约为的嚼着有点软带硬,仿佛像鸡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蚕豆,即乡下所谓罗汉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起码,亦可以说是为限,因为这种豆不曾听说买上若干文,总是一文一把抓,伙计也很有经验,一手抓去数量都差不多,也就摆作一碟。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盐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本来这里是卖酒附带吃酒,与饭馆不同,是很平民的所在,并不预备阔客的降临,所以只有简单的食品,和朴陋的设备正相称。但是五十年前,读书人都不上茶馆,认为有失身份,吃酒却是可以,无论是怎样的小酒店,这个风气也是很有点特别的。

四 泰山堂里的人

泰山堂药店在东昌坊口的西南拐角,店主是申屠泉,有鲁迅的一个同高祖的堂叔在里边做伙计,通称桐少爷。他的父亲浪游在外,客死河南,人极乖巧,有点偏于促狭,而其子极愚钝,幼育于外婆家,外婆殁后送还本家,其叔母不肯收容,遂流落宿门房中。曾以族人保荐,申屠用为伙计,本家人往买苏叶薄荷或苍术白芷,辄多给好些,但亦有人危惧,如买大黄麻黄而亦如此,那就大要误事了。申屠家临街北向,内即堂屋,外为半截门,称曰摇门,摇读作去声,一日申屠方午饭,忽有人从门外抛进一块砖头来,正打中他的秃头,遂以毙命,凶手逃走无踪,街坊上亦无人见者,成为疑案。或云,申屠为人看风水,图谋别家坟地,因而招怨,亦未可知,唯抛砖暗杀,方法甚奇,一击命中,如此本领亦属少有,或只因妒其暴发,略施骚扰,不意击中耳。

申屠既死,桐少爷遂复失业,族人醵资,令卖麻花烧饼,聊以自给,但性喜酒,好好的卖了几天之后,常去喝一次,不但本钱即竹篮也就不见了,归来愧见本家,则掩户高卧,族人恐其饿死,反加劝慰,再买一篮予之。桐少爷虽愚钝而颇质直,平生不作窃盗,有时出语亦殊有理致,一日自叹运蹇,詈其父曰:“只是下蛆似的下了就算。”我们局外人传开了这句话,也着实替他感到一种心痛,诚如鲁迅昔时戏言,父范学堂之设置,其切要正不下于师范也。

五 水果莲生

东昌坊口东北角的水果摊其实也是一间店面,西南两面开放,白天撤去排板门,台上摆着些水果,似摊而有屋,似店而无招牌字号,主人名莲生,所以大家并其人与店而称之曰“水果莲生”云。平常是主妇看店,水果莲生则挑了一担水果,除沿街叫卖外,按时上近地各主顾家去销售。这担总有百十来斤重,挑起来很费气力,所以他这行业是商而兼工的,主顾们都是街坊,看他把这一副沉重的担子挑到堂前来,觉得不大好意思让他原担挑了出去,所以多少要买他一点,无论是杨梅桃子或是香瓜之类。东昌坊口距离大街很远,就是大云桥也不很近,临时想买点东西只好上水果莲生那里去,其价钱较贵也可以说是无怪的。近处有一个小流氓,自称姜太公之后,他曾说水果莲生所卖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贵,又一转而称店主人曰华陀,因为仙丹只有那里发售,但小孩们所怕的却并非华陀而是华陀太太,因为她的出手当然要更紧一点了。这店里销路最好的自然是甘蔗荸荠,其中更以甘蔗为大宗,虽然初夏时节的樱桃,体格瘦小,面色苍白,引不起诗人的兴趣来的,却大为孩子们所赏识,一堆一堆的也要销去不少。至于大颗的,鲜红饱满的那种樱桃呢,那只有大街里才有,价钱当然贵,可是一听也并不怎么大,因为卖樱桃照例用的是“老十六两”秤,原来是老实六两,那么半斤也只是说三两的价钱而已。

六 傅澄记米店

在小船埠头与张马桥之间,只有几家人家,即是傅澄记米店,咸亨酒店,某姓栈房,屠家小店,又一家似是锡箔店老板的住宅。傅澄记在人们口头上只称傅通源,因为是从那里分出来的,老主人竭力声明,他是傅澄记,招牌上也明明写着,可是大家都不理会,在他们看来这似乎是多事,而且说惯了也难改。那小主人通称小店王,年少气盛,又有点傻头傻脑的,常与街坊冲突,碰着破落大家子弟,便要被“投地保”,结果讨饶了事,拿一对红蜡烛,和一堂小清音,实在只几个人乱吹打一阵,算是赔礼,这样的事不止一次,有一回和咸亨的那文童吵架,大家记得最是清楚。他娶妻后几年没有儿子,乃根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又娶了一房小,可是米店从此就大为热闹,风潮不断发生,时常逼得小店王走投无路,只要寻死。有一天他大叫要去投河,可是后门临河他并不跳,却要往禹迹寺前去,相距有半里以上,适值下雨,他又穿起钉鞋,撑了雨伞,走出店门,街上看的人不少,都只当作戏文看,没有一个人去拦阻他,直等他一面喊着投河去,在雨中走了几丈路之后,这才由店里的舂米师傅挽着“扭纠头”,赤着膊冒雨追上去,拉了他回来。这个喜剧如不真是有人看见,大抵说来不易相信,真好像是《笑林广记》里的故事,而且还是编得不大好的,但这实在是街坊的一个典故,不单是知道,就是看见的人也还有,可以说是一点没有虚假,就只是太简略,但存一个梗概罢了。

七 屠家小店

屠家小店没有字号,但他们自称是屠正泰,大概从前曾经开过这么一个店,所以名号还保存着,现在的却是牌号什么都没有,只是临街一间店面,也没有柜台,当街一个木栅栏,直角放着钱柜,也算是曲尺形。檐下横放铺板,陈列十几堆炒豆炒花生之类,每堆一文钱,一个长方木盒,上盖玻璃,中分数格,放置圆眼糖,粽子糖,茄脯梅饼,也是一文一件,还有几块长方的梨膏糖,每块四文,那销路就比较的钝了。里边存放着多少松毛柴和小塘柴,这小店的货色便尽于此了。店里的主人是个老太婆,名叫宝林太娘,娘家在山里,那些柴便是由她的兄弟随时送来的,两个儿子都在外路学生意,身边只留存一个女儿,近地小孩们去买豆和糖,和她很稔熟,称之曰宝姊姊。老太婆照例念佛宿山,这位宝林太娘却更是热心,每年夏天发起宣卷,在本坊捐集一点钱,在她小店的对过搭起台来,高宣宝卷。宝姑娘每日坐在小店里砑纸,可是听熟了宝卷,看惯了台门里人的斯文生活,影响了她的人生观,造成小小的悲剧。她从小许给山里的远亲,家贫不能备礼,男家便来抢亲,她从后楼窗爬出,想逃往东邻的楼里去,失足落水,河里恰泊着男家的船,被捞起来载了去了。她终于不肯屈服,末了提出条件,要亲郎不骂娘杀,不赤脚,才可成婚,男人是种田,实在办不到,结果只好退还聘礼解约。她回到家里以后,常在楼上,店头就少看见,不久病死了,在乡下说是女儿痨,大概只是肺病吧,这时期与孔乙己之归道山当相去不远。这种事在乡下常有,是一个小悲剧罢了,但这事实在却是很可悲的。

八 长庆寺

鲁迅在小说《怀旧》中说及张睢阳庙,原是指塔子桥的唐将军庙,不过事实上还有点出入。唐将军附属在长庆寺里,只有一间庙,一座坟,不能摆下几桌酒席,所以实际上或者要间壁的穆神庙才能应付,那里在清末曾经办过小学堂。长庆寺是坐西朝东的一个大寺,小姑母家在那里做过水陆道场,我住了好几天,知道得很清楚,那时的住持是传忠传荣与阿和这一代,但是上一代更有名,便是鲁迅的记名师父,阿隆师父,他法名的一字失传,当面只叫隆师父,背后通称阿隆而已。据先君说,有一天他在那里,阿隆正躺在大烟榻上,听见隔壁房内两个小和尚吵闹扭结,问知乃是抢夺解结钱,起来大声喝止,这一件小事很能传出禅房里的空气来。人家做法事,有“解结”一段落,用黄头绳各串二三十文制钱,由闺秀打成各种复杂花结,装瓷盘内,和尚们口念“解结解结解冤结”等歌词,一面把结解开,连绳带钱都放进袖子里去,算是一宗外快。那小和尚便是传忠传荣,是阿隆的嫡传法嗣,此外还有一个阿和,则是普通的徒弟,法名应是“传和”,却也失传了。民国以来的第三代通称阿毛或毛师父,似乎已经没有法名,有人问他家在哪里,他回答说的是哪一个家,因为他家有三个,即寺里,父家与妻家,真是所谓出了家更忙了。

隆师父自必有其隆师母,传荣法师曾有名言,说“要不然小菩萨是哪里来的呢”,只是未见经传,齐甘君的连环图画上所见的大概是她唯一的喜容吧(见《鲁迅的童年》上册中)。

九 两种书房

现代的青年大都没有受过塾师的薰陶,这是一种幸福,但依据塞翁得马的规律,同时也不免是损失。私塾里的教法多是严厉烦琐得不合理的,往往养成逃学,不爱用功的习惯,能够避免这种境遇是很好的事,但因此不知道书房的情形,看小说或传记时便不很能了解。例如鲁迅在《朝华夕拾》里所讲三味书屋的先生,和《怀旧》里的秃先生不是一回事,这在文章的性质上,一是自述,一是小说,固然很明了,在所记事件上也一样的清楚,不可能混为一谈的。因为三味书屋是私塾,先生在家里开馆授徒,每节收束修若干,学生早出晚归,路近的中午也回家去吃饭,有钱人家则设家塾,雇先生来教书,住在东家的家里,如秃先生那样,这完全是两种办法。鲁迅家里一直请不起先生,只是往先生家走读,所以三味书屋当是实在情状,《怀旧》里的家塾则是虚拟的描写,乃是小说而非真的回忆,即如读夜书,非在家塾也是没有的事。有人讲鲁迅的故事,把这两件事团作一起,原因一半是由于不明白从前书房的区别,但是把人品迥不相同的两位先生当做一个人,未免对于三味书屋的老先生很是失敬了。《怀旧》里影射辛亥革命时事,那时鲁迅已是三十一岁,自然也不能据为信史,说他是正在读《论语》了吧。

一〇 秃先生是谁

鲁迅的第一篇小说,民国元年用文言所写的,登在《小说月报》上面,经发见出来,在杂志上转载过,虽然错字甚多,但总之已有人注意了。不过这里发生一个误解,有好些人以为秃先生就是三味书屋的主人,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鲁迅在书房里的老师只有这一位寿怀鉴先生,是个饱学秀才,方正廉介,书钱一年四节,每节两元,不论所读何书,鲁迅曾从他读过《尔雅》,这在全城里塾中也是没有的事。在《朝华夕拾》中著者对于他有相当敬意,那两句“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显出老先生的神气,却不是仰圣先生模样,这和《怀旧》比较就可以知道的。秃先生的名称或者从王广思堂坐馆的矮癞胡先生出来也未可知,其举动言语别无依据,只是描写那么一个庸俗恶劣的塾师,集合而成的罢了。但中间叙说他,“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痏,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虽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深刻的嘲骂乡原,与后来的小说同一气脉,很可注意。耀宗拟设席招待,乃是实事,所谓张睢阳庙则是指那狙击元将琶八之宋卫士唐将军祠也。后圃古池虽系实有,却亦不明晰,至于扑萤堕芦荡事乃是涉笔成趣,未可据为典故,正如起首云“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也并非事实,不过所写的那个景象的确是极好的。

一一 寿先生

覆盆桥寿家,即是三味书屋,前清末年在绍兴东半城是相当闻名的。寿先生名怀鉴,字镜吾,是个老秀才,以教读为生,他的书房是有规矩而不严厉,一年四节,从读《大学》起至《尔雅》止,一律每节大洋两元,可是远近学生总是坐满一屋的。说也奇怪,学生中间并不曾出若干秀才举人,大抵只是为读书识字而来,有大部分乃是商家子弟,有的还做着锡箔店的老板吧。寿先生教书与一般塾师有不同的一点,给学生上书时必先讲解一遍,大概只有一个例外,便是鲁迅读完五经和《周礼》之后,再读一部《尔雅》,这“初哉首基俶落权舆”一连串无可发挥,也只好读读而已。先生居家很是俭朴,有一年夏天,只备一件夏布大衫,挂在书房墙壁上,他有两个成年儿子,一矮一长,父子三人外出时轮流着用,长的(先生身材也很高)觉得短一点,矮的穿了又很有点拖拖曳曳了。这已是光绪戊戌以前的事,寿先生的次子移居北京,现今住在三味书屋的已经都是孙辈,对于那时的事情什么都不能知道了。

一二 寿先生二

凡是品行恶劣的人,必定要装出一副道学面孔,而公正规矩,真正可以称得道学家的,却反是平易近人,一点都不摆什么架子。我有一个本家长辈,是前清举人,平日服膺程朱,不以词色假人,每早又必朗诵《阴骘文》若干遍,可是晚年渔色,演出种种丑态。相反的是三味书屋的寿先生,他持身治家十分谨严,一介不取与,叫儿子往街换钱,说定九八通行制钱,回来一百百的复算,发见中间一处有缺,立即叫儿子肩了去要求补足,他拿出给人家时也总是实数(九八,九六或五四,依照惯例,不再缺少),可以通用的钱,决不掺杂标准以下的小钱以及沙壳白板。他的儿子进了秀才,报单到时,他托出三百文板方大钱来,门斗嫌少,他便说这是父亲时代传来的老规矩,如若不满意,可以把秀才拿回去吧。但是他平常对人无论上下总是很和气的,在书房里也决不看《阴骘文》等异端的书或《近思录》,只是仰着头高吟,“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这两句话记在鲁迅的《朝华夕拾》中,却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赋,或者是吴谷人的吧。

一三 马面鬼

中国向来不大赞成无鬼论,至少如书中所记录,《晋书》的阮瞻,《玄怪录》的崔尚,《睽车志》的宗岱,著了无鬼论,终于被鬼现形所折服,其论亦遂不传。我虽然做不出什么论,可是也不相信有鬼的,这样我说得稍为客气点,留出余地让人家可以也相信有鬼,我自己则深信形灭神不能独存,也没有见过鬼形听到鬼声的经验。这种经验是可以有的,我们见闻好些这一类的报告,并不一定是虚谎,有一部分是精神错乱的幻觉,一部分是疑心生暗鬼的误会。二者之中以后者比较的为多,譬如说看见一团白物,这可能是白衣人或一只白狗,听见吱吱呷呷的鬼叫,这或者本来就是老鼠蝙蝠以及鸭子。先君是不信鬼的,却见过鬼,有一回在光绪初年他在亲戚家吃酒,回家时已过半夜,提着一盏灯笼独自走着,走进一条小弄的时候,忽然看见不远地方站着一个矮鬼,身子只有三尺,脸狭而长却有一尺多,披着长头发分散两边。他心想这回倒好,有运气看到鬼了,一直走上去,那鬼也不退避,还是站在那里,及至走得很近,举起灯笼来在鬼面上一照,这才呼了一声掉转头跑了去了。原来外边是个废园,泥墙半坍了,有一匹白马在缺处伸出头来观望着。后来先君常说,“我好容易见到了马面鬼,就只可惜乃是一匹真的马。”他很顽固的主张无鬼,说他死了也不会变鬼的,在他三十七岁故去的时候还说一无所见,这个庭训我总是真心遵守的。

一四 三个医生

《朝华夕拾》第七篇是《父亲的病》,里边讲到三个医生,虽然只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即是陈莲河本名何廉臣,是最后的一个。说“舌乃心之灵苗”,一种什么丹点在舌头上,可以见效的,实在乃是最初的医生,只记得姓冯,名字已失传,当时病人还能走出到堂前廊下来看病,可以为证。他大概只来了两三回,就不再请了,这倒与心之灵苗无关,原因是上一次说“老兄的病不轻,令郎的没有什么”,下回来时却说的相反了,他穿了古铜色的夹缎袍,酒气拂拂,其说不清楚或者也是无足怪的。灵苗一说未曾和他的大名一同散逸,却也成了佚文,没有归宿,所以便借挂在何大夫的账上,虽然实在并不是他所说的。中间的医生是姚芝仙,医方的花样最多,仿佛是江湖派的代表,至于篇首所记的一个名医的故事,那时候的确有这传说,事实究竟如何,现在不能确说。此外有盛名的医生本来还有一个朱滋仁,就住在东边贴间壁,几乎有华陀转世的名誉,可惜他自己先归道山了,来不及请教他,他虽然在上海洋场上很久,可是江湖气似乎还不很重。《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园与房子现在卖给了朱文公的子孙,那就是他的儿子朱朗仙是也。

一五 鲁老太太

鲁老太太是鲁迅的母亲;她母家姓鲁,住在会稽的安桥头,住民差不多全是姓鲁的。她的父亲号晴轩,是个举人,曾在户部当主事,因病辞职回家,于光绪甲申年去世。她有两个姊姊,一个哥哥,号怡堂,一个兄弟,号寄湘,都是秀才,大约在民国前后也都故去了。她生于清咸丰七年即一八五七年,于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在北京去世,年八十七岁。她没有正式读过书,却能识字看书,早年只读弹词说部,六十以后移居北京,开始阅报,日备大小报纸两三份,看了之后与家人好谈时事,对于段张冯蒋诸人都有批评。她是闺秀出身,可是有老百姓的坚韧性。清末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脚,本家中有不第文童,绰号“金鱼”的顽固党扬言曰:“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了这话,并不去找“金鱼”评理,却只冷冷说道:“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她晚年在北京常把这话告诉家里人听,所以有些人知道,别的事情也有可以讲的,但这一件就很足以代表她的战斗性,不必再多说了。“金鱼”最恨革命党,辛亥光复前夕往大街,听谣言说革命党进城了,立即瘫软走不成路,由旁人扶掖送回,传为笑柄。

一六 一幅画

我有一幅画,到我的手里有八九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如说是画,也就是的,可是又并不是,因为此乃是画师想象出来的一个人的小像。这人是我的四弟,他名叫椿寿,生于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四岁时死了父亲,六岁时他自己也死了,时为光绪戊戌。他很聪明,相貌身体也很好。可是生了一种什么肺炎,现在或者可以医治的,那时只请中医看了一回,就无救了。母亲的悲伤是可以想象的,住房无可掉换,她把板壁移动,改住在朝北的套房里,桌椅摆设也都变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只是白白胖胖的,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感谢那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像。这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一棵树底下有圆扁的大石头,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头上有三仙发,穿着藕色斜领的衣服,手里拈着一朵兰花。如不说明是小影,当作画看也无不可,只是没有一点题记和署名。她把这画挂在房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岁时撒手西归之后,我把这画卷起,连同她所常常玩耍,也还是祖母所传下来的一副骨牌,拿了过来,便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有打开来过。这画是我经手去托画裱好拿来的,现在又回到我的手里来,我应当怎么办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为流传下来它也已没有意义,现在世上认识他的人原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补记

在本文发表之后,这所说的一幅画,已由我的儿子拿去捐献给文化部,挂在鲁迅故居的原来地方了。

一七 姑母的事情

我有过两个姑母,她们在旧式妇女并不算怎么不幸,可是也决不是幸福,大概上两代的女人差不多就是那么样吧。大姑母生于清咸丰戊午(一八五八)年,出嫁很迟,在吴融马家做继室,只生了一个女儿,有一年从母家回乡去,坐了一只小船,中途遇见大风,船翻了,舟夫幸而免,她却淹死了。小姑母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嫁在东关金家,丈夫是个秀才,感情似颇好,可是舅姑很难侍候,遇着好许多磨折。她不知是哪一年出嫁的,她有一个女儿是属兔的,即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所生,算来结婚当是己丑庚寅之间吧,她平常对几个小侄儿都很好,讲故事唱歌给他们听,所以她出阁那一天,大家特别恋恋不舍,这事情一直到后来还不曾忘记。至甲午(一八九四)年她产后发热,不久母子皆死,这大抵是产褥热,假如她生在现代,那是不会得死的。她的死耗也使得内侄们特别悲伤,据说她在高热中说胡话,看见有红蝙蝠飞来,当时鲁迅写过祭文似的东西,内容却是质问天或神明的,里边特别说及这红蝙蝠的问题,这是神的使者还是魔鬼呢,总之它使好人早夭,乃是不可恕的了。鲁迅后来在日记上记着她的忌日,可见他也是很久还记忆着的。

一八 丁耀卿

丁耀卿这名字,大概现今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吧。我当初也不认识他,辛丑八月中我同了封德三的一家从乡下来到南京,轮船在下关靠了趸船的时候,有几个人下来迎接,有一个据说是封君的母族长辈,年纪却很青,看他在讲话,可是我一句都听不出。原来他就是丁耀卿,绍兴人,矿路学堂本届毕业生,是鲁迅的同班至友,生了肺病,如今结核菌到了喉头,所以声带哑了,说起话来没有声音。这之后我就没有机会看见他,到了十二月初,就听见人说丁君已于上月廿六日去世,这一条写在旧日记上,还录有两副人家送给他的挽联。其一署名豫才周树人,文曰,“男儿死耳,恨壮志未酬,何日令威来华表。魂兮归去,知夜台难瞑,深更幽魄绕萱帏。”其二署名秋平蒋桂鸣,文曰,“使君是终军长吉一流,学业将成,三年呕尽心头血。故乡在镜水稽山之地,家书未达,千里犹缝游子衣。”蒋君大概是陆师学堂的学生,记得年纪较大,在前清还有点功名,不知道是秀才还是廪生了,也是浙江人,或者是台州人也说不定(鲁迅在南京时的日记如尚保存,当有更多的资料可以找到)。

一九 胡韵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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