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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来访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个人(2 / 2)

贺顿说:“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吗?”

女子说:“能!太能了!昨天就大吵一架。因为孩子要吃鸡翅中。您知道鸡翅中吧?”

贺顿说:“知道。就是鸡身上最好吃的部分。”

女子说:“是不是最好吃,我不知道。在我,哪儿都好吃,穷人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要是没有孩子,我才不理会什么翅中翅西的。有孩子,就没理讲了。穷人也有娇子,孩子上学要带饭,以往我都给他带最便宜的饭菜,以素为主。孩子正长身体,也搭配着吃荤腥,比如鸡皮鸡骷髅。”

听到骷髅两字,贺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女人赶紧说:“鸡骷髅也叫鸡架子,择巴择巴,肉也不算少呢。吃的时间长了,孩子不干了,说同学们都笑话他,给他送了个外号,叫——禽流感。孩子说,改改样吧。我说,好,咱们不吃鸡皮鸡架子了,改吃鸡脖子,你说好不好啊?孩子说不好,谁不知道鸡脖子也是鸡身上最便宜的东西啊!我急了,说那你吃鸡的哪个零件,同学们就不会叫你禽流感了?孩子说,我要吃鸡翅中!鸡翅中最贵!我一咬牙决定去买鸡翅中,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你说是不是?”

贺顿点头。点头不是完全赞同,只是一种鼓励。如果她摇头,谈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女子接着说:“昨天,我做了一锅红烧鸡翅中,你知道我买了多少鸡翅中?”

这下贺顿可以痛快地大摇其头了,她真是猜不出来。

女子竖起眉毛:“说出来吓死你!整整十斤!那么多的鸡翅中泡在盆子里,前没有翅尖,后没有翅根,好像象牙麻将牌堆积如山,看得我眼晕。如果有前世,我可能就是一只白毛黄鼠狼,老奸巨猾,是鸡的死对头。如果有后世,我就得变一地乱爬乱滚的毛毛虫,叫鸡把我一口口地啄吃了……”女子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显出不可抑制的恐惧。

“为什么要买那么多鸡翅中?”贺顿不解,难道说这羸弱的两口,有一个气吞山河的胖崽吗?

“这你要问他!”女子一指闷头不语的丈夫。

“别问我。鸡翅中是你自己买回来的。”男子撇清。

女子说:“不问你行吗?我不买行吗?我说要给孩子买鸡翅中,他就吧嗒着眼皮说,打算买多少啊?我说,买上三五个吧,够孩子一顿吃的就行了。他说,那不够。我说,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别把孩子惯出毛病来。吃一回鸡翅中,把嘴吃馋了,咱还养不起呢!咱是下岗工人,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拿的是低保,孩子就不能比吃比穿。他说,我不是说给孩子吃,别人还得吃呢。我说,别藏着掖着,就直说那个人就是你呗。你嘴馋,也想吃鸡翅中,好,咱就买八九个,让你也过回瘾。我满以为这样一说,他会很高兴。没想到他瓮声瓮气地说,还有别人呢!我听了,挺感动的,他这是惦记我呢。说得也是,一家子三口,孩子吃上了鸡翅中,当爸爸的吃上了鸡翅中,为什么我这个当妈的就那么不值钱?对,还是孩子他爸想得周到,我也要吃鸡翅中。我咬着牙说,好,那咱们就买上一斤,全家人个个都有份!听了我的话,他第三次说,还有别人呢!我就闹不明白了,这个别人是谁啊?就问他。他说,还有我爸我妈。我想了想,这是孝子啊,我们吃上了鸡翅中,他想起老父老母吃不上,心里不安。好吧,我就说,行,那咱就再多买上半斤,烧好了,你给爷爷奶奶送去。我们两家隔得不太远,红烧鸡翅端上一碗,走快点到了还烫嘴呢。我以为他会夸我贤惠,没想到他说,这哪儿够啊?我说,老头老太太了,半斤还不够啊?不是年轻的时候啦,老年人脾胃弱,吃得多了,存了食难受,闹不好还有生命危险。还是少吃点好。他板着脸说,你爹你妈才有生命危险呢,说点吉利的行不行?我就说,我爹我妈在外地,我想孝敬还够不着呢。就这么定了吧,我这就去买鸡翅中。他说,还有别人呢。这话跟鬼打墙似的,绕着圈又回来了,我真闹不明白,就问,还有谁呢?你照直说吧。他说,还有我弟我妹我哥我姐……我说,各家条件都比咱家好,人家未必就没吃过鸡翅中,咱也不必面面俱到。他没好气地说,人家吃没吃过是人家的事,你让不让人家吃,就是你的事。他们若是到我爸妈家来,我端着红烧鸡翅中过去了,拢共就那么几块,你说人家怎么想?吃还是不吃?所以,你得把他们都算上。我说,那一个人得吃几个啊?他说,咱们就照着一个人十个算吧。我说,你们家的人都是虎豹豺狼变的啊,吃那么多?说是说,我还是忍气吞声地把数给算出来了。天!吓一跳,真不是个小数目。我刚拎着破网兜要走,他又说,你等等,我还有个姑婆,你也得算上……我一下子就火了,说,你把你们家祖宗从地里刨出来,每人也分几个鸡骨头嚼嚼吧,就怕他们没有那么好的牙口了。咱们家吃饭,为什么要请这么多嘴巴一起啃?你到底是跟我过,还是跟你们家过?如果是跟我过,我就买一斤鸡翅中,够吃就得。若是你们爷俩吃得欢,不够吃,我就不吃了。我不吃光看着也高兴,谁让咱们是一家子!如果你要和这么大一家子伙着过,这顿鸡翅中我可以买,买上十斤,吃完了,咱们就散伙……你猜他说什么?”女子反问道。

贺顿看看男子,说:“你当时说了什么?”

男子说:“就三个字——买——十斤!”

事情到此水落石出。

“后来呢?”贺顿问。

“后来我就买了鸡翅中,后来我就红烧了。再后来我就给孩子盛出来一碗,然后就让他用大塑料盆给老头老太太端过去了。再后来,他很晚回来了。我说,你吃饱了吗?他说,我们吃饱了。我说,好吃吗?他说,我们都觉得淡了点。我说,以后还想吃吗?他说,我们都想吃,记着以后多放点盐。我说,你以后,不对,是你们以后,再也吃不上了!他说,我们不和你啰唆了,我们喝多了,我们要睡了……今天早上,我说,你睡醒了?他说,我们醒了。我说,醒了就好,我要走了。他这才吓得真醒了,说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我要和你离婚。他说,我们要是不想离,有什么法子呢?我说,没法子,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能和一个长不大的男人搅和在一起。他说,我都胡子拉碴的,你还说我没长大,你有病!我说,你才有病呢!我俩就吵起来了,惊天动地。后来我想起在报上看到心理医生就管这心里有病的事,我们就一路打听着,到您这里来了。”

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女子诉完了心中的苦水,安静下来。讲故事有神奇疗效,一个人若是能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苦水和郁闷倾泻出来,惊涛就蜕成了缓浪。

贺顿问男子说:“她讲的都是事实吗?”

男子说:“都是。她这个人就这点好,说实话。”

贺顿说:“你是不愿意离婚的。对吗?”

男子说:“那是。要不然,我能跟着她到你这个心理所来吗?就算你给我们优惠了,打了折,可这钱要是折成鸡翅中,足够一个人吃得打饱嗝。”

贺顿心想,今天的度量衡改以鸡翅中为单位了。

贺顿说:“你知道她为么要和你离婚吗?”

男子说:“不知道。她总是说我们家的床上睡了太多的人,可那不是活见鬼吗?我们家的床是惨了点,自己打的,床板是用碎木条拼的,不过铺上褥子,比席梦思不差。床上除了我们俩,再没有旁人。她胡说八道!”

女子愤愤地反驳道:“你才胡说八道!你明明是一个人,却口口声声说——我们,我问你,这个我们,是谁?”

男子说:“我说我们的时候,指的就是我和我爸我妈,我哥姐弟妹……”

女子错着牙齿狠狠地说:“还有你老姑婆!”

男子说:“对对,哪能把她老人家忘了呢?我小的时候,她还抱过我呢!”

女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抱过你,你还把联合国都认成姥姥家,把联合国军当舅舅呢!”

两个人又唇枪舌剑地吵了起来,唾沫星子乱溅。贺顿冷眼旁观,倒是沉得住气。有道是真理越辩越明,夫妻间有了矛盾,最怕的是冷战和漠然。针锋相对在某种情形下也具有建设性。他们已渐渐逼近内核。

“你说——我们睡觉。我问你,睡觉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一群人的事?”女子问。

男子说:“要是吹了熄灯号,大家就是一起睡觉。”

女子说:“那是兵营。你连一天国防绿都没披过,少拿军队说事。我问你,两个人能一起做梦吗?”

男子说:“笑话。你见过两人合伙做梦的吗?”

女子说:“这就对了。做梦是一个人的事,睡觉也是。”

男子显然说不过女子,只得认输,说:“好吧,就算睡觉是一个人的事。”

女子说:“什么叫就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男子不悦道:“你这个人,怎么逮住蛤蟆攥出尿——穷追猛打啊!差不多就行了。”

女子说:“这是原则问题。”

男子说:“笑话。你要是和外人睡觉,那倒有可能沾点原则的边儿,要是和我睡,没原则。”

女子说:“你不要胡搅蛮缠。”

贺顿要出手了。对男子说:“我觉得你妻子说得有道理,睡觉是一个人的事情。不是你和你母亲的事。”

男子说:“我小的时候,一直和她在一起睡觉,一直到我十五岁。”

贺顿心想,难怪呢!

女子趁势揭发道:“睡觉算什么?他还一直吃他妈的奶水,直到上学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还回家掀开他妈的褂子咂口奶再上课去。”

男子不好意思了,说:“别胡咧咧。这是两码事。”

贺顿严肃地说:“这是一码事。”

男子不满:“您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女的,就向着女的说话。”

贺顿说:“我其实是向着你说话。”

男子说:“听不出来。”

贺顿说:“我猜你是个孝子?”

男子说:“那是。乌鸦还知反哺,不孝还算是个人么?”

贺顿对女子说:“一个对自己的父母好的男人,是让人放心的男人。”

女子说:“那是。当年我也是看到了这一条,才下决心嫁他的。”

贺顿对男子说:“行孝并不意味着和父母绑在一起。如果你的儿子长大了,天天腻在你们家,你作何感想?”

男子说:“那我得把他撵出去。大了,就该顶门立户。”

贺顿说:“同理,你也要把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分清楚。一个人该断奶的时候就得断奶。以前的事,你不可能改变了,但现在的事,你能改变。”

男子说:“听您的意思,好像我还没长大?”

贺顿说:“您长大还是没长大,自己说呢?”

男子不好意思:“我都内退的人了,还没长大?”

贺顿说:“有些人直到临死,都没长大!”

男子有点惊恐地说:“那我不能做这样的人。”

贺顿对着女子说:“你愿意帮助他吗?”

女子说:“两口子还能说不帮的话?”

贺顿说:“你的意思是愿意帮助他了?”

女子对着贺顿说:“我愿意。”

贺顿说:“你不要对着我,请你对着他说。”

女子说:“这还不一样嘛,屋子就这么点大,就是声音再小上十倍,也照样听得见。”

贺顿说:“那不一样。你们既然花了一盘子鸡翅中的钱,到我这儿来,就该认真听听我的建议。”

女子想了想,说:“好吧。这又有什么难的。”半转了身子,对男子说:“我愿意帮你。”

男子说:“你帮我什么?”

女子回过头,看着贺顿说:“对呀,我帮他什么呢?”

贺顿说:“你最希望他怎样,就请你告诉他。”

女子说:“那我就开口讲了。”

贺顿说:“讲。这又用不着谁批准。”

女子清了清嗓子说,正式转过身子说:“老公,咱俩都是下岗职工,患难夫妻。我不嫌你穷,就是受不了你的长不大。咱们是两口子,你知不知道?”

男子说:“我当然知道。有结婚证管着呢,要不还不成流氓了?”

女子说:“我跟你说正经事,不要嬉皮笑脸。你对孩子他爷爷奶奶孝顺,我喜欢,可你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个小孩子,觉得你们是一伙的,把我当成外人。我当你们家的媳妇,容易吗我……”

女子开始一字一顿地数说自己的委屈,男子听得低下了头,察觉到自己忽视了这女人的一腔付出。他们开始进行琐碎的沟通,偶尔会为一些问题发生争执,然后又继续交流下去。贺顿听着,有些困倦了。今天的工作量很大,这又是计划外的安排,加之自己又正处在情绪危机之中,实在勉为其难。她不想让心理治疗成为富人享受的专利,面对这对下岗夫妇,愿意亏本完成治疗。

无论多么困倦,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种和原生家庭粘连紧密的男子,要成为顶天立地的丈夫,还需很多次的矫正。好在本次交流很有成效,结束时,两人分别握着贺顿的两只手说:“谢谢你,我们不离婚了。”

就这么简单吗?不一定吧。贺顿不敢太乐观,但也不会太悲观。人,本身就是非常复杂的动物,夫妻关系又是人所享有的所有关系中,最不可捉摸的一种。

“这一盘子鸡翅中的钱,值了。”男子临走的时候,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贺顿服务的满意。

贺顿让自己的笑容尽量温暖和煦,说:“祝你们快乐。”

待他们走后,文果说:“他们倒是快乐了,可我不快乐。”

贺顿说:“为什么呢?”

文果说:“你让我只收他们二十块钱,如何落账呢?”

贺顿说:“你照着平常的标准落账就是。”

文果说:“这其中的亏空谁来填补?”

贺顿说:“我。”

文果说:“这不公平。您为他们加急做了治疗,还要给他们垫钱,这不是赔大了吗!”

贺顿说:“心理治疗虽然不是慈善事业,但从业人员要有一颗慈悲之心。我不愿意这个行当只为掏得起钱的富人服务。”

文果说:“这样的人络绎不绝,咱们就离破产不远了。”

贺顿说:“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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