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本不想喝,因为怕她在水中下了什么药,到时候就算不死,人迷糊起来,也会影响他的判断力和临时反应。
“我若是饮了此茶,会怎样呢?”
既然不能拒绝,那不如以退为进,宋慈干脆也不再隐瞒,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担忧。
“方玉婷”嫣然一笑,又距离他更近了些,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官人何出此言?喝了这杯茶,就表示我们是夫妻了!难道,官人嫌弃奴家?”
“姑娘,不是我嫌弃你,实在是小生高攀不起!恕我直言,你已经嫁了四人了,而据我所知,这四人的结局,似乎都不太……”
“方玉婷”眼珠一转,嘴角微微上扬,旋即化作一个哀伤的笑容,“官人有所不知,我与那四人无缘,他们都不是我命定之人,所以才会被厉鬼所害……但是官人你不同,我相信,这一次不会错了,你一定就是我那命定的夫婿!”
“厉鬼?”
“正是,我虽故去多年,却从未害过人,那杀了四位公子,又将他们的心挖了去的并不是我。但此事确实因我而起,所以对于那四位公子的死……奴家也……”
她说着,竟掉下了泪,不知何时,从袖口扯出一条淡粉的绢帕,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痕。
那帕子带着一股异香,宋慈嗅了之后,身心恍惚起来。于是他赶紧将那茶杯端起,一饮而尽。一杯凉茶下肚,人也稍稍清醒了些。
“可姑娘又怎能确定,我就是你那命定之人呢?”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胆怯,毕竟此事关系着身家性命,不论是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方玉婷”脸上还挂着泪,听他这么一问,反而痴痴地笑了。
“官人有所不知,我有一宝物,可验出你我二人是否相配,若是官人愿意,我便给你演示一番。”
“哦?”这一次,是真的勾起了宋慈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宝物?”
“就是它!”
“方玉婷”说着,自发间取下一枚金簪,那簪子乃是纯金打造的,垂着细细的流苏,钗头处镶着一颗红色的珠钿,宛如凤凰泣血,凄美而华贵。
这金簪虽华美,但并没什么特殊之处。
可宋慈见了,顿时眼睛一亮。因为,他想起了那几位受害人手上的伤口。他当时猜测,那几人都被簪子扎破了手指,而现在,这“方玉婷”将此物拿出,自然也是想来扎破他的手指了。
“这无非就是根金簪罢了,怎会是宝物?”宋慈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佯装不解道。
“官人可不要小看这簪子,有了它,便知你我是否契合,有没有缘分做一对跨越阴阳的夫妻。”
“哦?”
“官人不信?”
“还请姑娘原谅,只是单凭一根金簪……小生实在是……”
“不妨,那就让奴家给官人演示一下,你便知晓了!”
她说着,看看那桌上方才饮过茶的茶杯,“官人此处可有清水?”
宋慈虽没有备酒,但清水还是有的。
“有,我夜里不喜饮浓茶,所以总是命人备上一壶清水,就放在床头那矮凳上,方便夜里拿取。”
“既然如此,还请官人借这清水一用。”
她说着,等宋慈将那清水取回,而后用那清水将茶杯轻轻冲了一遍,这才将清水注入杯中,放在了二人面前。
“姑娘用这清水作甚?”
“官人你看……”她说着,将那金簪举到眼前,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只听“啪”的一声,那簪子上的赤红珠钿打了开来。
那珠钿内部有个小小的凹槽,里面盛着的,竟是鲜血。
她手腕一翻,那血便滴入了清水之中。血遇水微微散开,在那杯中绽放开来,那纷飞的血丝,晕染出一片鲜红,丝丝绕绕,美不胜收。
宋慈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却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拧紧了眉,思绪纷飞起来。
“官人,这乃是奴家的心头血,现在滴落在了这杯中,若是官人的血能与奴家的血相融合,那便说明,你我二人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心头血……”
宋慈喃喃地低吟,看似是在询问,实则是在自言自语。
这簪子里的绝不会是她的血,若真是,那何须多此一举提前备好,只需临时扎破手指不就可以取得了?还说什么心头血……若真是女鬼,哪来的鲜血!
所以,她只是一个饵,就像传说中的海妖,它们会吃掉美人,然后把美人的头颅绑在自己身上,用漂亮的人脸来诱惑他人上钩,而真正的妖怪就潜伏在水下,等着把潜入海中的人吃进肚里,撕成碎片……
“官人……官人……”
正想着,那“方玉婷”一声声的呼喊越来越近,他猛地抬起头,发现她几乎已经贴到了自己身上。她那透着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诱惑味道。
“姑娘,你该不会,要用这簪子扎了我的心吧……”
说着,顺势执起她的双手,并暗暗捏了一下她藏在袖口里的左手。
和右手的柔软纤细不同,那左手却是说不出的冰冷与坚硬……
她这袖子里果然藏着东西,而且就是杀了那四人并将他们开膛破肚的凶器!
“官人,你说到哪里去了!”
“方玉婷”面露娇嗔,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借机抽回自己的左手,默默藏在了身后。
两人的面上虽都带着笑容,却各藏心事,全都在演戏,只看谁能骗过谁。
“哦?那姑娘此话是何意?”
她凤眉轻挑,睨眼看了看他的手。那手十指修长,干净之中又透着书卷气。平心而论,她虽还没见到这“柴峻”的脸,可他只凭这双手还有他那副眉眼,便在过去那几人中拔了头筹。
虽早就听闻这姓柴的细皮嫩肉,比一般女子还要娇美几分。但如今见了本尊,反倒不觉得有什么阴柔之气,只是文人气息颇重,又有些胆小怕事。
可偏偏,他这双眼又生得太过好看……那眼神仿似四月里的春风,带着温暖和阳光,直看到了她的心里,让她有了久违的心动。
这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些脸颊发烫,不禁面红耳赤起来。想不到自己竟会对一个陌生男子有感觉,这要是传到那人的耳朵里,岂不是坏了?
可一想到那人,她的心不禁又凉了一半。
纵使她真的夜宿在这“柴峻”的床上,他怕是也不会为此生出一丝妒忌。
因此,她不再犹豫,伸手执起宋慈的一只手,将那金簪的簪头对准他的无名指指腹,轻轻按了下去。
“奴家怎么舍得让官人受伤,所以只要在这指头上一扎,有几滴血便够了。”
“既然如此,那就全听姑娘的。”
簪头扎进皮肤,那痛楚随即遍布了宋慈的全身,从指腹传到了手臂,又从手臂攀上了心头。血液堆积成珠,随着她拔走金簪的动作,从那指尖滑落,滴进了杯中。
杯中之水清澈无暇,那杯中还散着“方玉婷”的“心头血”,宋慈指尖的血滴落进来,在水杯中打了几个转,然后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与四周那“心头血”并没有融合到一起。
“方玉婷”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复又举起那杯子,轻轻晃动了几下。
但即便如此,两人的鲜血仍始终无法融于水中,化为一体。
那“方玉婷”瞪大双眼,完全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她甚至有些失神,全然忘了要装装样子。
宋慈觉得她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为何她就如此笃定自己的血会与她带来的那几滴血融合?按理说,她并没见过这柴峻本人,却似乎对他的血早就有了了解。
“不对!这不可能!”
正想着,便见那假扮的方玉婷气急败坏地站起了身,她红袖一扫,将那桌上的茶杯、茶壶一起扫了下去,那盛着两人鲜血的杯子掉落在地,血水洒了一片。
宋慈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抬头再看她时,方才还温柔如水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戾气,那双微微挑起的凤眼里满是杀机,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说!”她冷冷道,“你究竟是谁?”
宋慈蹙眉苦笑,“我还能是谁,我便是柴峻。”
“胡说!”
没了伪装,那“方玉婷”不再温柔妩媚,她藏在袖口中的左手猛地挥起,直接朝着宋慈刺过去。
恍惚间,宋慈就见那火红的身影一跃到了自己跟前,那袖口中似有银光一闪,接着一股带着杀意的冷风直接扑面而来。
那“方玉婷”身形诡异,当真犹如鬼魅一般,速度极快。就在她出手的一刹那,一道人影突地从窗外飞身进来,伴随着一声长鸣和一道闪电般的光辉,令人刹那间被震慑得失了神。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相当魁梧,面容乍看起来,竟有些狰狞,反倒比她这假扮的女鬼还要骇人几分。
可笑的是,他右手持了把菜刀,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会武功的人,反而更像是一个市井流氓,随意寻了件武器要与人拼命。
“哼,想不到你还有帮手!”那假方玉婷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似乎全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正好,好歹夫妻一场,你一人下去还有些孤单,有个人陪你,我也放心了。”
话音刚落,人已闪电般出手,这一次,她再不会给对方机会,几乎一上来就破了黄三川所有的招数,差点令他招架不得。
黄三川本想着怜香惜玉,尽力不去伤她,可几招过后,发现这女子的武功竟不凡。她身法诡异,而且那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也有些奇怪,因此免不得加倍小心起来。
又是几个回合过后,那女子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开始节节退败,几乎被逼到了墙角,与那停在屋里的棺材越靠越近,黄三川心道不好,万一她只是佯装招架不住,实则是想从那棺材里取出什么凶器就糟了!
所以,黄三川不再犹豫,使出全力举起手中的菜刀,照着那女子的门面砍去。
他知道,女子都是爱美的,尤其是像她这种美人,自然更在意自己的容貌。她也许不怕死,但必定怕有人毁了她这倾世的容颜。
果不其然,那女子见他一刀接一刀只砍向自己的脸,连忙后退。
见她恼羞成怒,黄三川趁着她分心,腕子一翻,原本看起来是对着那头上而去的菜刀,竟虚晃一下,直奔了她左侧的手臂……
方才过招时,黄三川偶尔不小心碰到了她左侧的手臂,但全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不过他早就看到了似乎有些微微反光的袖口。
那描摹着金丝花边的红色嫁衣下,必定藏着什么绝杀的武器,那是她最后的杀手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会轻易亮出来。
现在,就是那万不得已的时刻。
只听“哐当”一声,当那菜刀几乎毫无偏差地砍在她左臂时,她终于亮出了最后一招。
黄三川自认力气不算小,而且方才那一击,他是卯足了全力的,谁知那菜刀砍到她左臂上,竟被硬生生地弹了开来。那冲击力,震得他拿着菜刀的右手一阵酸麻,险些失手将那菜刀扔了出去。
“什么鬼东西!”
黄三川大叫一声,后退两步,定住身形,死死地盯着她那毫发无伤的左臂。
令人惊奇的是,从那红色嫁衣中显露出来的,不是白皙如玉的肌肤,更不是流血的伤口,而是一件似铁器之类的……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因为那似乎并不像是他想象的那样,那不是什么武器,而是……
她身体的一部分。
身后的宋慈原本一直关注着这两人的交战,此时,也被那“女鬼”袖口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手臂,她的左手自指尖开始,一直延伸到肘部,竟都包着一层铁皮。
难怪那袖子下的左手摸起来既冰冷又坚硬,原来,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手,而是一只铁手套。那手套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左侧手臂,完美地贴合着她的肌肤。
“哼……”
“方玉婷”嘴角勾起了笑,这一次,她的笑容是那么阴森恐怖,倒是真的符合她那女鬼的身份,看起来可怕至极。
“你看到了?”
她笑着,一把撕裂了那已经破口的衣袖,将自己的左臂大大方方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黄三川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宋慈,“公子……”
宋慈举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因为比起继续缠斗,他更想当面向这位“方小姐”询问几个问题。
“你就是用这只手,挖了那几人的心?”
“若不是它,你以为单凭一双手,我就能把人开膛破肚不成?”
虽然宋慈的脸上蒙着白布,但从那双眼睛,可以看出他现在正挂着笑容,“这么说,你承认自己不是鬼了。”
“我是不是鬼不要紧,”她也笑了,那笑刺骨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我只知道,你定不是那柴峻!”
她没有正面回答宋慈的问题,但也没有否定。
“哦?你怎知我不是,难道……你识得柴峻?”
“你这么说,就是承认你不是那柴峻了?”
她倒是机灵,把方才宋慈回答自己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回敬了过来。
宋慈当然也没回答,不过此时此刻,已经是心照不宣了。
三个人俱都沉默不语,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从窗棂吹进屋内的微风,桌上的红烛摇曳,火苗微微闪动,所有的情绪都如飞箭在弦,蓄势待发。
安盛平他们自然不会放心黄三川一人来保护宋慈,只是若他们太接近,怕是会打草惊蛇。不过宋慈和黄三川都清楚,援军很快便会出现,要是徐延朔在,那“女鬼”马上就会束手就擒。
那“女鬼”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人既然不是柴峻,那今晚必定是个设好的局。况且,方才那抹强光与声响,无疑便是他们放出的信号,为的就是呼叫援兵。
所以,她必须速战速决。
不等对方动手,她举起左手,做出个黑虎掏心的架势,脚下用力一蹬,跃起身形,直奔那黄三川而去。
黄三川则窥准机会,再一次变被动为主动,在那女子错身后退之时,一把抓住了她那铁腕,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将她猛然拉向自己,想以一记过肩摔彻底将她撂倒在地。
那女子的身材虽玲珑有致,但重量很轻,黄三川将她举过头顶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举起了三两棉花,还不如一袋米的分量重。
他心中大喜,认定这次便可生擒活捉了她,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她是“鬼”,而鬼都是飘于无形的。
她飞身越过黄三川的头顶,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颓然倒地,而是脚尖轻轻一点,嫁衣的裙摆飞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并恰巧抓住了他背对着自己的这个瞬间,身子一扭,反手对着他的后背便是一掌。
幸好黄三川抓住的就是她那戴着铁手套的左手,倘若他身后那掌是那左手打的,说不定那铁手已穿过身体,刺破了他的胸膛……
饶是如此,他仍是被这奋力一击震得一阵锥心的痛,紧接着便吐了一口鲜血,踉跄着往前摔了下去。不过他在倒地的刹那反手一扬,将那菜刀朝着对方掷了过去。
那女子躲闪不及,菜刀紧贴着手臂飞过,撕破了嫁衣,在她雪白的内衬上划开了一道破口,纵使不深,却仍旧渗出了斑斑血迹。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女子竟没有乘胜追击,更没有在黄三川倒地之时乘人之危,反而在被一击击中后,一个跨步跃身到了宋慈面前。
生死一息间,宋慈心道,若那女子要杀了他,他根本就没有招架的能力。
她原本凤冠霞帔,穿戴整齐,却因几番打斗乱了发丝,就连那涂着胭脂的脸颊,也挂上了盛怒和疲惫。此时的她,面色狰狞恐怖,宛如一头猎捕的母狮,眼中尽显杀机。
宋慈不会武功,更不敢以硬碰硬,见她扬着利爪猛扑过来,只得向后倒去……
他的颈间掠过一股阴冷的寒风,若是他反应再慢上一瞬,怕是此刻已被她划破脖颈,人头不保!
不过即便如此,宋慈的喉头上还是被那锋利的铁爪挠出了一道血痕,而随着她的不断进攻,脸上那块白布也不慎碎成了几块布条,分散落地。
“是你!”
就在他倒地的一刹那,那女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她只看了一眼,孰料这一眼,却仿似见了鬼一般,令那女子忍不住喊了出来。
窗外风声骤起,强劲中带着戾气,那女子是练家子出身,自然明白已有高人正往此处赶来。于是她不再犹疑,又回头看了宋慈一眼,从方才被黄三川撞破的窗棂处飞身一跃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只是片刻的工夫,两道黑影已跃入院中,直接进了屋。
那两人全都穿着黑色的劲装,为首一人宽肩雄伟,散发着阳刚之气,正是那徐延朔。而紧随其后的,却不是安广,而是难得一脸严肃的安盛平。
“惠父兄!”
此时宋慈正要从地上爬起身,安盛平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拉了起来,眼神里写满了关切,“可有受伤?”
宋慈苦笑着点了点头,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挂了彩,被风一刮,竟有些刺痛。好在用手摸了摸,不算严重,只是轻微的皮外伤罢了。
“三哥没事吧?”
比起自己,他还是更关心那吐了血的黄三川。那女子被他逼急了,想必是用了全力给了他一掌,也不知他能不能挺住。
黄三川此时已被徐延朔搀扶了起来,脸色虽有些苍白,但行动还算自如,应该是没有大碍。
“徐大人!”宋慈这才放了心,朝着徐延朔使了个眼色。
徐延朔知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飞身追了出去。
“你是否套出了什么线索?”
安盛平搀扶着宋慈坐在床沿,本想尽快询问他有什么发现,可看到他那不断渗出小血珠的脖子,便叹了口气,四下望了望,看到那床上的锦被,二话不说地摊开来,扯了块里面的内衬下来。他也不等宋慈招呼,自己上前几步,俯下身,帮他稍微处理了一下那脖子上的伤口。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安盛平这才提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有什么线索吗?”
“先不说这个,我想去看看那棺材。”宋慈心里一直对那放在棺材中的箱子耿耿于怀。这次那“女鬼”是只身逃走的,所以那箱子想必还在棺材里。
“好,我扶你过去。”安盛平伸出一只手,搭起他的手臂。
“唉,不用,我不碍事。”
“说的什么话!再有一寸,您这脑袋就掉了!”
见他眼中带着微微的愠怒,宋慈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好再与他辩驳,于是便被安盛平搀扶着,走到了那棺材的跟前。
棺盖敞开,斜倚在一旁,那棺材里赫然摆放着一只木匣,不知为何,那木匣的周身还散发出微微的白烟。
“奇怪……”
宋慈刚要伸手去拿,却被安盛平挡了一下。因为做好了要与那“女鬼”搏斗的准备,所以他今夜也没有空手前来,而是提着把青龙宝剑,那是他家的祖传之物,价值连城,锋利无比。如今被他这么个一身劲装的侠士握在手中,更是散发出一股势不可挡的英气。
此时,他拦住要以双手去探物的宋慈,生怕那惯用毒烟毒药的“女鬼”在那木匣子上做了什么手脚。拦住宋慈之后,他便掩着口鼻,以自己手中的宝剑远远地将那匣子的盖子猛地掀了开来。
出人意料的是,那木匣中并无暗器和毒物,只有几块冒着冷气的寒冰。
这个时节,竟能弄到冰,安盛平倒抽了一口气,不禁又对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原来是冰。”宋慈看着那冰块,终于明白了那些棺材中留下痕迹和水渍的原因,同时,也联想到了一个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这冰该不会是……”
安盛平当然明白他所指的是董兴邦家的那口冰窖,也明白自己一直压着福顺的死,宋慈早有怀疑。
“他们往棺材里放冰干什么?”
宋慈苦笑,明白安盛平是不打算作出任何解释了,“看来,他们是以这木匣来保存那挖出来的心……”他这么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瞳孔也因为激动而瞬间放大,放出奇异的光芒。一直无法弄明白的事,顷刻间都明朗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宋慈激动得推开安盛平,径直朝着院子跑了出去。
安盛平和黄三川不知他要干什么,惊得赶紧追了出去。
那青时还躺在院子里,趴在草坪之上,睡得正香。宋慈绕过他的身子,转身进了旁边的书房。
“你这是何意?做什么事之前能不能先吱一声!”
安盛平紧随其后,追了进来,见那宋慈手上多了个画轴。
宋慈的脸上带着抹灿烂的笑,像个找到了宝藏的孩子。那一刻,安盛平竟在恍惚间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年少的他,仍旧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自信睿智……
安盛平的心,好似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那湖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扩散出了巨大的波纹,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抛开宋慈的发现不谈,且说那假扮的方玉婷趁机从窗棂跃出,几步便来到了那院落边缘,踩着院子里的一个石凳,直接一跃而上,轻轻松松地攀附到了墙边的一棵矮桃树上,然后用那铁手往墙头一扒,手指抠进墙壁内,竟将那石墙生生挖出四个洞来。接着下半身用力一跃,便攀附着墙头,飞身上了屋顶。
此时方才打过更,乃是子时。夜风袭来,即便是盛夏时节,也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
她一袭大红的嫁衣,如同鬼魅般施展身形,在那屋顶轻松跳跃,如履平地一般。她脚下迈开步伐,又是一跃,从一处高楼落至远处的一处矮宅。因为落差略大,免不得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声响。
恰在这时,一打更人自那矮屋前的小巷走过,一抬眼,便瞧见个红衣红唇的艳丽女子从屋顶上站立起来,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傲视着脚下的一切。
今晚月圆,月光打在她鲜红的嫁衣上,仿似为她勾勒出了一道美丽的光晕,她的周身散发出皎洁的光芒。
她低头看着那打更人,脸上不带丝毫的表情,眼中却是不屑一顾的冰冷。只一瞥,便又匆匆展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只留下那打更的人发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自己是见了鬼,还是遇到了下凡的仙女。
风声呼啸而过,吹拂着她的发丝和她那嫁衣上的流苏,才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她就接连穿过了几条街,来到了离那柴家足有几里地远的城西。
与那富贵人家聚集的城北,以及繁华的城南不同,城西不仅人烟稀少,而且贫穷落后,住在这里的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处在社会的最底层。
这里都是些破烂的茅草屋,屋顶也都是随意搭建的,实在不允许她继续像方才那样飞檐走壁,于是她落回了地面,只是速度仍未减缓。
她似乎很是熟悉这里的地形,穿街道,绕小巷,又兜了几个圈子,在确认了身后无人跟踪,这才神色匆匆地拐进了一条极其偏僻的街道,径直走到了街角最深处的一间破瓦屋门口。
那屋子虽然破旧,但放眼望去,在城西这种地段已算好的了。只是,那屋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即便推了门进去,里面也仍旧是黑漆漆的,连鬼影都没有半个。
她用那右手扶着墙壁,缓缓地迈进屋内,借着从残破的屋顶照进来的几缕月光,小心翼翼地朝着里屋走去。
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探出,猛地从后面一把将她拉住,那“方玉婷”倒抽了一口气,却没有反抗。
紧接着,她便跌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那抱着她的人咬着她的耳朵,在她耳畔传来呼呼热气,手上的动作也娴熟老练。那人的胸膛坚实如铁,长衫下的肌肤犹如丝绸一般光滑紧实,但他完全不带丝毫感情。她趴在他的胸口上,用脸颊紧贴着,能听到他胸腔中如鼓点般的心跳声。
可她却听不到那颗心在说些什么。
他既没有温度,也没有爱。
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替身,一个随他操控的玩偶。
可即便是这样,她仍旧舍不得离开他。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神明、她的一切……
他的手指仿佛带着一股神奇的魔力,牵引出了她灵魂深处最深切的渴求。然后,他用那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提起她那几乎瘫软在他怀里的身躯,俯下身,含住她微微张开的朱唇。
红色的嫁衣被粗暴地拉下,即便是在黑暗中,那手仍是熟练地找到了她铁臂上的机关,只轻轻一按,便听得“啪”的一声,那包裹在她左臂上的铁手便从侧面裂了开来,分成了两半。
她迫不及待地将那铁手脱下,扔到地上,然后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迎合着他的亲吻,与之纠缠到了一处。
然而不管她多么热情似火,都无法动摇那早已冰冷的心。他的手是温的,唇是热的,身体是滚烫的……可他低着头俯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却空洞得仿佛正透过她的脸,看着另一个灵魂。
一番云雨之欢过后,他平静地站起身,整理好散乱的衣衫和发丝。而躺在地上的她,瘫软如泥,像是一只柔若无骨的猫,蜷缩着身子,仍在回味那蚀骨的销魂。
“东西呢?”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容貌,即便只是听他的声音,也能感觉到一种傲视一切的威严。
她爬起身,匍匐到他的脚边,轻轻地环住他的一条腿,用自己的脸颊磨蹭着,“失手了。”
“你说什么!”
那不带感情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有人使乱,”她见他没有当场翻脸,心里偷偷生出了几分喜悦,“是那姓安的小子!他安排了人假冒柴峻,不过被我识破了。且不知为何,明明撒了药,却有个人没晕,还提了刀进来与我拼命,那人功夫极好,我险些……”
她见他没有阻挠自己,以为他虽然生气,却并未责怪她。于是便开始喋喋不休地想将今晚的事情悉数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尽了力。
可谁曾想,不等她说完,他就俯下身,猛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惊愕间,她甚至忘了反抗,又或者说,在他面前她根本无力反抗。
总之,不知这样掐了多久,久到她几乎断了气,直到她将要瘫倒在地之时他才松了手。
她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待到抬起眼,便见那月光下的脸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气。
方才,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原本说过不在意的心又心痛起来,仿佛这一掐,掐碎了她最后仅存的一点自尊和希望。
“你有没有漏了底?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没……没有……”她捂着脖子,眼圈有些发红,却又坚强地忍着,不肯掉泪,“他们是想套我的话,问我到底是不是鬼,我没答,因为我也看出了那小子不是柴峻!”
他皱起眉,英俊的脸上仿佛遮上了一道阴影,“你是如何知道他是假冒的?”
“血不溶。”她说道,“我用簪子扎了他的手指,他的血和那血丝毫没有融合,所以我便知道,他肯定是个假的!”
她自认为聪明,想以此邀功,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露出马脚,可偏偏,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他负气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却好看的弧度。
他的唇透着薄凉,眼神锐利得仿似一只鹰。一只翱翔在高空,俯视着一切的鹰。
“你回去吧,近期不要有任何动作,挖心这件事,暂时先搁置一段日子。”
直到此时,那女子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原本讨好的媚态也化作了着急和担忧,“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等?我不过就是失手一次罢了,那柴峻不行,不是还有别人!你不是有那些人的名册,只要血能融……”
“够了。”
他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说,然后转了身,跨步朝着屋外走去。
“你别走!”她不顾自己衣衫不整,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箭步跑过去,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袖,“别……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那声音里满是哀求,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原本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大门,但不知为何,又突然扭转了回来。
他看着那怔怔望着自己的女子,只要他一句话,就算让她杀了自己最亲的人,她怕是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这样的人,他留着有用。更何况,她确实和她有七八成的相似,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迷乱的激情……
“不是说就此罢手,只是要再等上些时日。最近那安盛平小动作不少,而且他那位朋友虽然来历不明,有些神秘,但看安盛平和徐延朔对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对他相当看重。等过了这段时期,我们再另寻办法。”
她没想到他能返回来安慰自己,甚至没想过他会为了她停下脚步,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含在眼眶的热泪也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在他心里,说不定也有了些分量。
“可我们能等,那人却……”
他用手指轻轻按住她的唇,生怕隔墙有耳,示意她不要再说。随即,又冷哼了一声,“他能等便等,不能等,那便是他自己没这个福分。”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番话可能有失身份,便蹙着眉,摇了摇头,声音中略带了些无奈,“反正他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几日,等那姓安的对这案子失去了兴趣,自然会回顺天府去,到那时,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可是,他真的会回去吗?”
“哼……”他转头,望望屋外那夜空,夏风吹不散他脸上的无奈,“像他们这种纨绔子弟,能坚持多久?”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纨绔子弟,但那安盛平又怎可和自己相提并论。姓安的无非是想得到圣上的肯定,然后为自己谋个好仕途。可他,丧尽了天良,却只为博她一笑而已。
“回去时小心些,不要私自行动,免得被人察觉。”这样叮嘱了一句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微风吹散浮云,月光洒在他的肩头,直到此时,他的容颜才映入了那躲在远处一道屋檐下的徐延朔眼中。
天下的捕快那么多,徐延朔并不是武功最好的,也不见得是查案本事最好的,但为何偏偏独他一个能被圣上看中,亲封了他这“金刀名捕”的封号?只因他有一项异于常人的本领—记忆极好,不论是什么样的脸,只要见过一次,不管对方如何变装,或是经过多少岁月的侵蚀,他都能认出来。
月下的那张脸无疑是俊美而潇洒的,他的额头饱满圆润,鼻梁高挺,棱角分明,月色打在他的肩头,并不能夺走他的光彩,只是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他穿着质朴的藏蓝色长衫,一头乌发随意地在脑后盘了个发髻,用一根木簪别着,整个人挺拔得像棵青松,带着傲视一切的风雅。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张脸,就是这么匆匆瞥了一眼,就令徐延朔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他认得这张脸!
但以他的身份,又怎会在那破屋内,与那女子……
有生之年,徐延朔头一回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见那男子撩开前襟,迈步跨出门槛,走出这阴暗的窄巷,徐延朔这才从那阴影里闪出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