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很假
自打觉察墨子期已经知道是自己入侵了他的电脑之后,林未未在墨子期跟前就有些原形毕露,可能是自暴自弃,在他跟前不演了。
那时候墨子期就发现了,林未未换脸非常快,简直可以去拿奥斯卡。
有旁人的时候,林未未就是个谦虚而又好学的小学妹,总是笑得一脸谦逊地跟人求教。一个项目组里难免会有两人在办公室独处的时候,墨子期不止一次看到林未未对着之前还在别人面前赞不绝口的代码一脸不屑地改。
那时候,他是有点烦林未未的,有一次看到林未未将组内一个成员的代码简直改头换面重写一番,他有点忍不住,站在林未未身后出声:“改太多了吧?”
林未未一惊,回头瞪着他的动作像兔子,捂着心口:“你是猫啊,走路没声音的?吓死我了……”
墨子期端着咖啡,靠着桌子,蹙眉盯着屏幕:“人家是大二的学长,你一个大一的,把人家的代码改得面目全非,合适吗?”
林未未指着屏幕:“他这几个地方太复杂了,明明可以简化……”
话没说完,墨子期的咖啡杯已经落在旁边的桌子上,发出“哐”的一声响,林未未愣了下,就见他倾身低头靠近。
他站在她身后,一弯身靠近屏幕,脸就在她脸侧。他鼻息里面充斥着陌生的、清冽的气息,她有一瞬的恍神,距离太近,心脏后知后觉,跳得失了节奏,他俊朗的侧颜在她眼底放大,就连呼吸都变成惊扰。
她整个人都呆掉了。
直到他冷笑一声:“你这个改法也不见得就高明多少,有些地方还是多余。”
林未未回神,听见墨子期又说:“这一组代码,早上你不是还夸人家写得好?”
他眉心紧锁,似是不解,微微偏过脸,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对上林未未的眼睛。
林未未心跳如同擂鼓,攥着拳头定神,脑袋往后缩了缩,想和他拉开距离:“我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挑毛病,不礼貌。”
墨子期唇角斜了斜,直起身子,手插进牛仔裤裤兜里:“林未未,你这人很假。”
林未未不置可否:“你以为谁都像你,自己是天才就非要用语言一棒子把别人打死?”
墨子期嘴巴很毒,这是组内公认的。
在挑剔别人代码的毛病时,他从来没有一点点委婉的美德,而林未未则是另一个极端,哪怕心里觉得是一堆垃圾,也会先笑靥如花地夸赞一番。
“你心里明明觉得不好,还赞不绝口,这叫虚伪。”他说。
“别人不要面子的啊?”她语气有点躁,“再说我改完都会和人家说的。”
墨子期眯了眼,看着她。
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底气也在一点点消散,但还是竭力地挺胸抬头:“我这是善意的谎言,善意的……你懂不懂?算了……你这种人,肯定不懂。”
墨子期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林未未,你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
林未未的脑袋又缩了缩。
墨子期问:“你和我很熟?”
林未未的脑袋就垂下去了。
“你黑进我的电脑,想做什么?”
他的嗓音慵懒,透着点漫不经心,似乎也不是那么关注答案,可是林未未摸摸额头,发觉自己出汗了。
漫长的几十秒沉默后,林未未还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墨子期就又端起杯子往茶水间去了,最后撇给她一句:“好奇心害死猫。”
林未未十分火大,回头对着他的背影,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舌头都吐出来,挤眉弄眼。
然后,非常不巧的,墨子期回了一下头,对上林未未那张夸张的脸。
林未未表情卡了卡,舌头缩了回去,假装镇定地转过脸去看电脑,动作十分机械,墨子期“扑哧”一声笑出来。
“真丑。”他轻轻说。
因为墨子期这句话,林未未当晚回到宿舍在镜子跟前挤眉弄眼大半天,试图情景再现看清楚自己当时的表情是不是真的很丑,最后她一腔挫败地决定再也不做这么没格调的鬼脸了。
那时候林未未怀着一腔挑战欲进入项目组,是想要将墨子期的代码打得落花流水一雪前耻的。但是大半个学期过去了,她都没找到机会,主要原因是,墨子期这个人虽然不招她喜欢,但是代码确实很难挑剔,她看过几次,连个漏洞都找不到,不服不行,但不行她还是不服,一直伺机待发想要挑战墨子期。
在大二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跟他们一直有业务往来的一个公司需要成立一个项目组做新的防火墙,对方的接洽人在项目组内选了十来个人,并决定采用一个简单的测试来确定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
测试并不难,其实就是写一个小程序,最先写出来并能够成功运行数据的人算赢。
墨子期和林未未都在这个组内,林未未听到测试的时候两眼就已经放光——这是天赐良机,如果可以在测试中击败墨子期成为小组负责人,那她不仅可以一雪前耻,还能证明给所有人看,她比墨子期强,以后还能做墨子期的领导。
测试是在公司进行的,热情的项目接洽人为了让大家放松点不要紧张,先带他们一行人去楼下的酒店吃饭,饭桌上开了几瓶酒。
大家都浅酌了几杯,这种场合不喝酒显得不合群。林未未之前没怎么喝过酒,几杯酒下肚整个人都有点飘,胃也不舒服,火烧火燎的。
就在这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她坐在了电脑跟前,开始写那个程序。
结果,墨子期赢了,林未未变成了一摊稀泥。
她连两行代码都没能写完,趴在硌人的键盘上像是一条脱水的鱼。
她胃疼。
几个人将林未未送到校医院,林未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别拦我,我还能坚持……”
墨子期在她手背上抽了一下,她赶紧缩了回去,眼睛里泛着泪花,鼻子一抽一抽的,墨子期在病床边看着她,觉得她像是一条小狗。
她说:“你别得意,你这次赢,是赢在酒量上,不是赢在技术上。”
墨子期抬眼看,一同来的人正和医生说话,他俯身,凑到林未未跟前,欠扁地道:“技术上我一样能赢你。”
林未未手就又伸起来,差点戳到墨子期的脸,指着他的鼻尖:“你给我……等着瞧!”
墨子期笑得低沉而愉悦,一把拍开了林未未那只不礼貌的手,说的话让林未未抓狂:“我等着,你赶紧的。”
墨子期这句话火上浇油,让林未未斗志昂扬。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林未未都在致力于研究墨子期的代码,比对专业课的态度还投入。
展皓那时候已经开始追林未未,可惜林未未满脑子都是打垮墨子期,所以根本无心谈儿女情长。而在那个时候,墨子期的追求者中也有一个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眼前,名叫沈佳希。
沈佳希有“人文学院院花”的美名,一双眼占了大半张脸,所以那时候组内有不少人调侃墨子期有艳福,墨子期都笑笑不说话。起初林未未也没什么感觉,她依然满脑子的代码,可是后来,她的感觉渐渐变得有些糟糕。
沈佳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给墨子期送零食、送饮料,连带着给组内所有人送吃的,尽管她觉得沈佳希就像个送外卖的,但还是不能阻碍沈佳希在这个项目组里人气迅速攀升。
大家都说,沈佳希人这么好看,还这么贤惠,墨子期真有福气。
起初她以为,墨子期不会被这些手段打动,可是她错了,墨子期对沈佳希的态度在软化。一天又一天,她才发现原来墨子期也可以笑得那么温和。他对着她的时候,就连笑都是冷的,多半不是得意就是讥诮,可是他给沈佳希的笑容,却那么灿烂。
后来沈佳希有了特权,成为唯一一个不懂程序代码还能自由出入项目组活动室的人,每天黏着墨子期,墨子期也不太管。他忙的时候,沈佳希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宛如一对极有默契的情人。
林未未情窦发育得实在有点迟,直到看到那一幕,她才后知后觉,心口疼。
对于自己对墨子期的那点小心思,林未未最初觉察的时候是十分抗拒的,甚至在心里列出清单来细数墨子期的缺点——自大自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一个人……
她觉得墨子期的缺点委实多得数不尽,但是很糟糕,感情这回事没有道理可言。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感觉,这种本来缥缈的感受,却真真切切折磨着她,让她在每次看到墨子期和沈佳希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堵得慌。
所以某天在活动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林未未半带着调侃问墨子期:“墨嫂人呢?”
墨子期眉心紧拧,看怪物一样看着林未未:“什么东西?”
“墨嫂……”林未未心跳得厉害,表面镇定地刺探敌情,“沈佳希啊,那个院花。”
“我和她没有在一起,别乱叫。”
墨子期的视线已经回到电脑屏幕上,语气十分冷淡。
林未未心里雀跃,但不想表现得很高兴,也不想对墨子期表现得太热情,她坐到墨子期旁边的电脑跟前:“那她成天找你?”
墨子期没理她。
她不愿意正眼看,只能用余光扫他面无表情的俊颜,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烦躁感——她怎么会喜欢这么个目中无人的人。
她咬咬牙,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不喜欢她吗?”
墨子期没动:“这你也管?”
林未未被噎了一下,扭头冲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大:“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墨子期终于又舍得分她一点视线,那目光像是刀子要在她脸上破出口来:“你可真闲。”
林未未抿唇,和他对视几秒,最后转过脸来,看着电脑,手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火气在心口灼烧,烧的都是她自己。
有那么一瞬,她想干脆和墨子期说了算了。
他总是这样,慵懒,从容,淡定。她突然很想用一个告白撕裂这种平静,她更想知道,“喜欢”两个字说出来,他们将会怎样。
一句话可以推翻已经习惯了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关系,她也想看看,知道她心意的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梁晓冉在KIT的老工作室住了一夜,原因自然是放心不下林未未。
林未未头天回去之后就一直没说话,安静到有点诡异,梁晓冉躺她旁边甚至带点引导性地劝她哭出来,但是她没有眼泪,一滴都没有。
她只是有些失眠,大半个夜晚都在回想过去的事情,后半夜才不堪疲惫昏昏沉沉地合眼,第二天早上又很早醒来,看着镜子里面巨大的熊猫眼,最后她决定化妆。
林未未给自己化妆一般都是为了工作,所以总能把自己化得老好几岁。这次她在眼底擦的粉底有些重,整张脸看起来惨白惨白的。
两个人一起去上班,梁晓冉噤若寒蝉地开车,倒是林未未先开了口:“晓冉,我不怪你。”
梁晓冉一愣。
林未未揉了揉脖子,扯出个淡淡的笑:“我也不能憋憋屈屈一辈子,我也想说的,这样正好……说了就说了,没什么的。”
墨子期那个漠然离开的背影又浮现在脑海,她攥了下拳头:“没什么的……我只是喜欢他,我又没有低他一等,他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这样挺好的……我就可以找别人了,是吧?”
这话听得梁晓冉鼻尖发酸,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想安慰,却找不到话,因为墨子期头天晚上的那个反应、那个态度,实在太伤人了。
林未未扭头看着车窗外,那低声的呢喃,听不出是想要说服别人还是想要说服自己:“没事的……”
整个早上,林未未忙工作,许是因为连续两天没有休息好,有点头晕脑涨,一直没有见过墨子期。
那种感觉很微妙,以前她毫无疑问是想见他的,可是现在,她也说不清想见还是不想见。
不见自然好,毕竟她才在他面前做了个那么尴尬的告白,她的自尊心在排斥见面,然而……她也会近乎自虐地想,经过这几年,她和他的关系已经和最初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是一起并肩白手打江山的合作伙伴,他们是好朋友,那他在知道她的心意之后,会不会哪怕有那么一点点无法镇定,会不会因为拒绝她而有一点点过意不去?
绝望的单恋大抵都是如此,哪怕明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也还要在黑暗中寻找希望,总觉得自己珍而重之的心意对对方而言不该是无所谓的。她无法在他心中掀起风浪,但总该像一颗小石子一样,打破平静的湖面。她带着这一点点微小的侥幸,试图寻找她在他眼中有那么一点点位置的证明,试图告诉自己,哪怕是朋友,她也该是他心中比较特别的一个。
墨子期直到下午才来到公司,累积的工作劈头盖脸地来,他处理完就到了开会的时候。
和其他参会人员一样,林未未和梁晓冉都是提前到的会议室。
林未未看着手表,时间一分一秒接近原定的例会时间,墨子期还是没有出现,她掌心捏了一把汗。
按理说,以墨子期的性格,不至于会躲着她,而且毕竟工作关系放在这里,躲也躲不了多久,但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脑子里面也乱糟糟的。
如果见了墨子期,她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话,她恍然发觉,其实她很怕。
她花了多少时间,才能和他以朋友的身份融洽地相处,还付出了不少代价,才能成为KIT的联合创始人,成为他最初也是最稳固的合作伙伴。
她不想让她的告白把这一切都毁了,她不想失去墨子期,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朋友也好,她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回到原点或是变得生疏。
她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耳边传来推门的声响,会议桌边围坐的人纷纷回头。墨子期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地走进来,眉心微蹙,也没抬眼,林未未只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
心是慌的,她竭力掩饰,将手中的文件夹打开,攥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缩。
高管会议参会的人都是固定的,就连座位也是固定的,林未未的座位就在墨子期的旁边,她虽低着头,可是墨子期在侧面坐下,带起的一阵风她都能感觉到。
墨子期看也没看她,宣布会议开始。
她的心就在这种显而易见的疏离中,像是灌了铅一般逐渐下沉。
林未未是要做财务状况报告的,报告早就写好,PPT也做好了,轮到她的时候,她略有些僵硬地起身去投影的幕布跟前,所有人习惯性地将视线投过来,除了……墨子期。
他不看她,只是低着头,与其说是跟她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开始吧。”
林未未心凉了大半,紧绷着的唇角一抹刻意为之的笑容显得十分僵硬,开始做报告。
她努力想要自然一点,但是做不到,手脚都是机械的,打好的腹稿也都忘了,报告做得磕磕绊绊,中间有好几次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有些结巴,断断续续地做完了这个报告。
惯例性的提问环节里,墨子期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林未未回答了别人几个问题之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古怪。
有人还小声问了句:“林总,你没事吧?你脸色很难看……”
她仓皇地摆摆手,扯着唇角笑:“没事……我们继续。”
没有人知道,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从前,她一直想知道,有一天墨子期清楚了她的心意会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现在她知道了,就是这样。
一张冷淡漠然的脸,他甚至不想理会她。
她想赶紧结束报告,可是结束了她又要回到墨子期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去,他周身散发的那种冷漠让她快要窒息了,她不想过去。
他吝于分她哪怕是一点点视线,别人发言或者做报告,他起码还会出于礼貌地看着对方,可独独对她,那种彻彻底底的无视叫她心口疼得厉害。
这一瞬她觉得自己对梁晓冉说的那句话就是一句废话。
她说,她喜欢他,可她没有低他一等,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低他不止一等,她真真应了那句,卑微到了尘埃里。
要回到座位的时候,她头昏得更厉害,脚步都是虚浮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不真实。她抬眼看到墨子期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个噩梦里,恨不得赶紧逃离,而眼前,突如其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她在朦胧中听见梁晓冉的惊叫:“未未,你怎么了……”
林未未晕过去了。
会议室里一团乱,谁也没看清,一直低着头的墨子期是怎么最先冲到林未未身边去的。
最近的医院不过十多分钟的脚程,开车反倒绕路,梁晓冉跟着墨子期步行送林未未去医院。
盛夏的午后三点,太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墨子期打横抱着林未未,走得很快。公主抱很考验体力,墨子期经不起考验,人送到医院,他的汗水就顺着脸颊流,顾不得擦,先找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