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梦醒。
清晨的空气干净清鲜,是这贫民窟少有的宁静时刻。
黄粱起床穿衣,在楼层的公用厕所洗了把脸,匆忙赶去上班。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一家制作螺丝零件等的五金工厂,说是厂,但其实就是个小作坊,它唯一的好处就是只要是个人进去都能干。
枯燥无味的流水线,麻木贫瘠的工人。
黄粱领着微博的薪水,日复一日的工作。
时间飞逝,随着下班的打铃响起,人们纷纷离开了工位。
黄粱脱下脏兮兮的工服,换上正常衣服往家走。
繁华街头,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播放着各种耗费巨大的投资商广告,来往人们步履匆匆,极少有人会停步去看。
黄粱站着看了一会。
突然,一声尖锐咆哮炸响,黄粱被吓了一跳,赶忙四转,可人们依旧满脸冷漠,匆匆往来,似乎根本没听到这一声恐怖咆哮。
黄粱顺声望去。
投影屏幕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黑影。
随着一阵湿漉漉的鸣音,那个影子开始从墙上剥落。纯粹的恐惧让黄粱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物出现。这是一团有生命的黑影,外形有点像人类,躯干下面的身体像刀锋的尖端一样渐渐变成一条线。怪物的身体在摇曳,隔着一层荡漾的黑水看过去,一双冷峻的眼睛迎着他的目光,穿透了他的灵魂。
“怪物……”黄粱被吓得手脚发颤,急忙想要离开,可却意外发现自己身子动弹不了。
他回头一看。
黄粱呆住了。
“自己”站在原地,平静淡然的看着投影屏幕上的广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身体虚幻。
是了。
多年来,黄粱总觉得生活有些不一样。
有些时候,他总会莫名的灵魂出窍,就像现在这样,然后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和场景。
是在做梦吗?
应该是吧。
工作太累了,疲惫导致。
没错,就是这样。
黄粱曾经去找过一次心理医生,他给出了这个结论,并体贴的想要为黄粱寻找一家合格医院进行治疗。
黄粱没去,他顺应了心理医生的话,最后被判为重度妄想症。
他不敢再去找所谓的心理医生。
他怕到时候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可这已经影响了他的生活,至少在个人档案上,有着这个标签的他无法进入任何正规公司和企业。
天旋地转。
一切恢复如初。
黄粱继续迈步往家走,逼迫自己忘掉刚才这一幕。
恍惚走到楼下的黄粱,瞥见一抹艳丽大红,他吃惊的看着今日身着崭新花红新衣的老妇人,后者手里还提着一条猪肉和两条草鱼。
“徐大娘……”黄粱从未见过这么……
开心和奢侈的徐大娘。
“小黄。”徐大娘见到黄粱,笑呵呵道,“今天大娘去医院复查了,医生说我的病有所好转,是个好兆头!这条鱼你拿着,我特地给你买的,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黄粱推脱不下,只好接过,两人朝楼上走去。
回屋之后,黄粱开始煎鱼,隔壁已经传来红烧肉的香味,徐大娘进进出出,忙碌的很,她那儿子也很高兴,手舞足蹈,兴奋的来回跑动。
黄粱简单解决了晚饭,刚欲休息,徐大娘敲响了他的房门。
“小黄,我手脚不便,能麻烦你帮我给我儿子洗个澡吗?”
面对徐大娘的请求,黄粱点头答应,随后带着那吃的满嘴油的老人往公共厕所走去。
澡堂内,老人只是坐在凳上,逢人便是傻呵呵的笑着。
片刻后,黄粱将焕然一新的老人交到了徐大娘手里,后者连连感激,取出了刀片开始给儿子修脸。
黄粱站在走廊,看了一眼屋里的母子两。
七十九岁的母亲,六十岁的儿子,两人皆是一生苦难。
黄粱下意识的去摸兜,发现没烟了,揣上手机就往楼下走,在楼下超市买了包两元的大前门。
蹲在超市门口抽烟的黄粱看着来往人群。
边上是两桌打牌的居民。
“老王,你今天不是上医院看腰去了么?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呗,半死不活的吊着受罪。”
“年纪大了,这腰突是真要命。”
“唉,我这还算好的,今天我碰到住21楼的徐珍,那医生护士七八号人都拦着要她立马住院,她那肺癌已经不行了都。”
“徐珍啊?啧啧,可怜啊,当年那么漂亮的小姑娘,被拐卖了不说,还多了个痴傻儿子拖累,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怎么撑下来的。”
……
蹲在牙子上的黄粱手指一抖,半截烟掉落在地,心脏骤然一缩。
突兀的。
他见到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楼梯走下。
“嗯?”黄粱愣住了,一身笔挺中山装的老人站在他面前,正是徐大娘的儿子,他一如既往的笑着。
他怎么下来了?
一个人?
黄粱下意识的去看他的双腿,没有脚铐。
再然后,他竟然开口说话,从善如流,“小黄,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对我们娘两的照顾了,你是个好人,以后肯定会有福报的。”
黄粱只觉得脑子轰隆一下。
他下意识的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根本说不出来,忽然间,他面色剧变,立马回头。
果然!
“自己”还蹲在马路牙子保持着抽烟的动作!
身形虚幻的黄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人缓步往前走去,脚步轻快,如是解脱。
刹那之间,灵魂归身。
青年霍然起身,拔腿就朝楼上飞跑,拥挤楼道的人群被他挤得七零八落,骂声不绝。
一连跑到二十一楼的青年气喘吁吁,他顾不上休息,一把推向那扇老旧木门。
门没有锁。
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地上,躺着换上中山装的老人,在他胸口,插着一把黑色匕首,大红衣服的老妇人默默的坐在他身侧,紧握着他的手掌。
鲜血浸红了两人的衣服。
他还保持着黄粱先前见到的笑容,而老妇人同样露出了一丝久违的慈祥笑容。
黄粱颤抖着跌坐在地,他难以置信,难言的恐惧吞没了他。
是那把刀!
————
警笛呼啸,人声嘈杂。
黄粱作为第一发现人,也被带回了治安局内,他显然精神恍惚,跟随的治安员只当他是见到这般场景被吓呆了,并未着急第一时间询问。
半天后,黄粱终于回过神,来回一番问答后便被安排到了休息室。
关于刀的事情。
黄粱没说。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说!
这就和他能灵魂出窍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不该出现的秘密。
休息室内的黄粱思来想去,突然起身,“我能去看看徐大娘吗?”
门口的治安员皱眉摇头,“她现在正在审讯室里,外人不能接近。”
顿了顿,治安员突然鬼使神差,说道,“不过你作为本案关系人,可以去监控室内看。”
黄粱立马跟上。
屋里的三个屏幕上都播放着审讯室里的画面,身着花红大袄的老妇人静静坐在椅上,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沧桑痕迹。
两个办案的治安员端坐在对面。
“姓名:徐珍。”
“年龄:79岁。”
“公民编号:1293129xx23219qwx。”
“死者是你的儿子,你作为母亲,为什么要杀死你自己儿子?”
面对提问,老妇人显得异常平静。
“我没几天能活了。”老妇人缓缓说道,“而且我也已经三个月没有活干了,连扫地的活都抢不到。”
两个办案人员对视一眼。
老妇人继续说道:“我已经老了,老的快走不动路了,我甚至连去楼下捡废品的力气都没了。”
“我养了我儿子六十年了。”
“我肺里长了个东西,我很快就要死了,我不怕死,可是我死后,我那儿子怎么办?”
“这个世界,有手有脚的正常人都快活不下去了,一个都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傻子,他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他的最终归途,还是死。”
“与其让他再经历无数痛苦凄惨死去,还不如现在就去往新世界,说不定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地球呢?”
审讯室内寂静无声。
两个办案人员只觉得匪夷所思。
监控室内,一个正在观看画面的男人摇头道,“疯了疯了,这世界真是疯了。”
他忽然看到了旁边站着的青年,皱眉道,“这是谁?为什么没有穿治安制服?他是怎么进来的?”
带着黄粱的治安员急忙道,“局长,这是本案的第一发现人,他叫……”
男人怒道,“谁让你带他来的?这里是办案场所!即使是第一发现人,也无权来到这里!你脑子犯浑了是吧?这种低级错误都会出现?”
治安员呆住了。
是啊,他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怎么会带着人来监控室的?
治安员连忙拽着黄粱离开了这里,男人环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乱七八糟的事真是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全疯了算了!”
男人重重砸门离去。
……
黄粱离开了治安局,他走在路上,满脑子都是徐大娘最后的那句话。
说不定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地球呢?
原来他丢在垃圾桶里的匕首和纸,都被徐大娘捡走了!
“该死!”黄粱懊悔不已,“我为什么不丢到楼下去?我为什么不丢远一点?我为什么要把那破刀带回来?”
若是没有这把匕首,是不是就没有今天的惨案了?
满脑子全是纷杂念头的黄粱再回过神来时,居然已经走回了家中,他仰躺在床上,默默无言。
隔壁再没有丝毫声响。
甚至连带着这一层都很安静,边上几户因为听闻发生了凶杀案,连忙逃离,这几天应该是不会回来住了。
久违的宁静中,黄粱很快便觉得睡意涌来。
“叮铃铃……”
手机的闹钟响起。
“七点了……”黄粱被吵醒,该起床上班了,他拿起洗漱脸盆便开门往厕所走,隔壁的门紧闭,寂静无声。
黄粱一声叹息,走到了公共厕所,已经有不少人在水槽处洗漱。 “小黄,早!”
有人在他打招呼,黄粱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早。”
青年打开水龙头,一边拿牙杯接水一边看了眼和他打招呼的人。
一身中山装的老人。
“啪……”
水杯掉落在水池里,黄粱满脸惊恐,“你你你……”
徐大娘的儿子?!
他为什么还活着!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天哪!
疯了疯了!
这世界真的疯了!
老人拿布擦了擦脸,笑道,“小黄,别怕,你好好看看这里。”
惊恐之下的黄粱哪敢多想,拔腿就往后跑,慌乱中的他撞上了好几个人,却都和他们的身子诡异穿过,这下黄粱终于停住了。
“虚幻的身体……”
黄粱缓缓张大嘴。
人们来来往往。
没人看他!
除了中山装老人!
老人拿起脸盆往回走,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里就是你带给我的重生之地,另一个地球。”
呆呆站着的黄粱只觉得脑海里的一切都在崩塌。
他陡然回身,疯一般的追向老人。
还是同样的房间,还是一样的摆设,老人坐在屋里小凳上,唯独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老妇人。
“小黄。”老人微笑道,“我换个说法你可能会明白的更清楚,这里可以视作阴间,而我们之前所在的,则是阳间,而阳间之人死后,全部会来到这里,但会失去前世灵魂,成为行尸走肉,但被那把匕首杀死的人,灵魂会随之会来到这个阴间,这些都是我被刺了之后才知道的事情。”
黄粱神情僵硬,在不停的消化这些震撼性的消息。
“小黄!”老人的脸色变得严肃,他站起身,“承蒙你这段时间对我们母子两的照顾,我无以为报,虽然很难为情,可我还是想请求你帮我们最后一个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看着向着自己跪倒在地的老人,黄粱立马跳起,“你你你……你别这样!有什么事就好好说!没必要这样的!”
老人认真道,“我希望你能把我娘也带来这里!”
年轻人僵在原地。
要来到这里,只有那把刀才能做到!
黄粱死死盯着眼前老人,声音发颤。
“你……你想要我,杀死你娘??!”
————
骇人听闻!
黄粱是真觉得自己疯了!
这世界也疯了!
中山装老人静静的看着他。
黄粱坚决摇头,“我做不到!”
老人笑了。
“换做是我,我也做不到。”老人十指交叉,身子前倾,“小黄,你能想象吗?整整六十载风雨岁月,我娘一直没有放弃我。”
“六十年啊。”
“她就这样照顾了我六十年!”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可她放心不下我,她一旦死了,我这个连基本的吃喝拉撒都无法解决的残疾人,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她七十九岁了,我六十了,我们母子过的苦难人生,够久了。”
“我娘很早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一旦她死后,我会遭受多少灾厄痛苦?流落街头?被人送福利院?”
“被人虐待?饿死冻坏?”
“她经常去医院,所以见过的更多,连照顾久病在卧的亲人时,尚有一些人嫌弃厌恶,更何况此事落到陌生人身上,有哪个好心人会忍着脏乱麻烦,来照顾一个没有回报的痴傻老人?”
“所以她动手了,我直到此刻都无法想象,她在把刀刺进我胸口时的心情,那种痛苦,绝望,所有的情绪全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奢望中。”
黄粱默不作声。
人这一辈子,区区几十载,徐大娘从十九岁后的人生,只活了两个字。
儿子。
这种感情,支撑着她六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的照顾。
爱之太深,最后才化作了那一刀。
黄粱抬头望去。
老人已经是泪流满面,“小黄,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和我娘身份对换,我能下得了这一刀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敢想。”
“她没有几天能活了,我希望你能救救她,也救救我,若是让她带着对我的愧疚和歉意,抱憾死去,我在这个世界,该活的有多么痛苦?”
“我必须让她知道,她做对了,我承蒙她六十年的救赎,终于迎来了曙光,我确实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一模一样的世界!”
黄粱呆呆站在原地。
老人挪动膝盖,上前紧紧抓着黄粱的手,“小黄!你是一个好人,所以不应该有心理负担,而且,从这次起,以后,未来,每一次的每一次,我相信你都不会亲握刀刃,我需要你做的,是将那把匕首送到我娘的面前,让她自己抉择。”
“你永远不该,也不会成为杀人犯。”
“你是我们母子的恩人。”
“她现在只有四天能活了!癌症马上就要夺走她了!”
“把刀带给她!带给她!”
“别让她就这么死去!”
“我求您了!”
狭小房间内,老人跪于青年面前,苦苦乞求。
他只是仰着头,喉结滚动,默默无声。
……
“叮铃铃……”
手机的闹钟响起。
黄粱从床上陡然惊醒,他大口喘气,满头大汗。
“梦?是梦么?”黄粱企图让自己回归清醒,“对,一定是梦!那把刀只不过是恶作剧!我一次次的灵魂出窍,是因为我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