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本来就憋着气,在比赛现场忍得肺疼,现在有机会发泄了,她是绝不可能放他走的。她把奶茶往唐意风怀里一塞,接着直接跳车,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铁观音那辆二手奥拓的车门上。
只听“哐”的一声,唐意风都怀疑那破车门快要被她给踢掉了。
铁观音在江浮一拳头打过来之前迅速关上了车窗:“你是女的吗?”
“你说呢?”江浮看他把前车窗关了,就把手从后车窗伸进去,揪住他的红毛不松手,“仗着比赛那里有你的人就欺负我是吧?我告诉你我要不是女的,刚才就掀桌子了。说,是不是犯规了好几次?”
铁观音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揪掉了,后排坐着的两个酒囊饭袋,一个都指望不上不说,居然还敢拍照。
“你给我撒手。你俩蠢货再拍手机给你们扔了。”
两个“蠢货”预感等下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从另一侧打开车门逃了。
铁观音号:“你们两个被老子逐出团伙了!”
“说,”江浮干脆坐了进去,“刚才是不是犯规了?”
铁观音头皮生疼:“是,犯规了,你给我撒手。唐意风,你不管管?”
唐意风听不到。
江浮继续发作:“收买裁判了?”
铁观音号:“裁判是我大姨妈。”
“还有呢?”
他识时务者为俊杰:“最佳潜力奖本来是你的,我胜之不武。”
江浮不满足:“最关键的是什么?”
铁观音反应了一下,马上给出她想要的答案:“最关键的?哦哦哦,那当然是你比我厉害,我是你的手下败将。”
“叫爷爷。”
“爷爷。”
唐意风:“……”
江浮还没撒完气:“过两天把该爷爷获得的奖品给爷爷送过来听到没?”
铁观音捣蒜一样地点着头:“听到了,听到了,你快撒手。”
江浮这才满意地松手:“既然如此,那今天就让你为爷爷服务一次,”冲窗外的唐意风说,“表哥,自行车放他后备厢,上来。”
铁观音趴在方向盘上欲哭无泪:“苍天啊……”
江浮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多事情,甚至都不走心,过了就过了。
打了铁观音一顿后,她整个人就变得神清气爽了,下了破奥拓后,站在唐意风自行车后轮伸出来的轴上还背起了诗。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她拍了拍唐意风肩膀,“你来。”
唐意风很配合,语气很缓,不像她那么高昂:“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好了好了,换个换个。‘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下句。”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换个有难度的玩法,你说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对应的那一句。”
唐意风对答如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江浮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说首现代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
唐意风开始跟她合:“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
江浮揪着他耳朵的手忽然移下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敬海子。”
唐意风附和:“敬海子。”
她不喜欢回望过去,也从不空想未来,只有现在,这一刻,她很想留住,今天晚上这冷冽的风,漆黑的夜,擦着眼睛飞驰而过的灯光,还有那个贴近她灵魂深处的人。
小区门口保安室外围着一群人,毛大爷正在清场:“都赶紧回去,多少年的邻居了,看什么看?”
看到江浮跟着唐意风一起从机动车道进去,毛大爷冲江浮喊道:“工哥,你妈……”
江浮抓着唐意风肩膀的手蓦然收紧,头回得十分慌张,目光穿过那群好事者围着的人墙,她看到了家嫆。家嫆整个人瘫在保安室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唐意风捏住刹车,没回头:“明天见。”
“明天见。”江浮松了一口气。
跳下车低着头朝家嫆走过去,酒臭和刚从胃里吐出来的污秽物的酸腐味裹在冷冽的风中向她扑来。
那密密匝匝的压迫感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的鹤唳风声,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胃部开始止不住地痉挛,浑身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终于在距家嫆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上到二楼的唐意风听到江浮的声音,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喉结滚动,心里一阵刺痛,接下来上楼的每一步,都如同光脚走在刀尖上。
“工哥,你没事儿吧?”毛大爷把人轰走后问。
江浮直起腰,用校服袖子擦了擦嘴角:“她回来多久了?”
“哟,个把小时了,我也拖不动她。那些人啊,”毛大爷指着看热闹散去的邻居,“看热闹有他们,让他们帮着给送回家,却一个个都说自己忙。”
“没事儿,”江浮弯下腰,“您帮我把她扶到我背上。”
“能行吗你?等我们毛毛回来?”
“不了,她坐在这里冷。”江浮说着就把家嫆往自己背上背。
江浮背着家嫆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身后落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似乎长了手脚,又反过来拖住她前进的脚步,让她每走一步都要拼尽全力。
好不容易爬到她家的楼层,气都没喘匀,对门就出来了两个人,是温想和她校友。
两个人戴着假发,化着浓妆,脖子围着条黑色choker(短项链),一股浓厚的网红风扑面而来。
温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江浮报备:“我朋友,来跟我一起搞直播的。”
江浮扫了她俩一眼:“哦。”
感受到她的冷淡,温想才想起来两人还在冷战,不想自讨没趣,温想抓着那女孩就准备走。江浮却叫住她:“帮我开下门。”
“哦,哦。”温想又上来,从江浮校服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还有别的事吗?”
江浮忍了一下,但没忍住:“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温想以前习惯了什么事都要江浮帮她拿个主意,江浮问她就回答:“我们几个主播约了‘面基’,不远,就在前海24小时书店旁边的奶茶店。”
已经说了以后不管她,江浮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脸,把家嫆背到自己房间后,就让她走了。
一转身,江浮却打了罗消的电话:“在前海吗?”
罗消在打游戏,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啊,咋了工哥?”
“你等下去24小时书店旁边的奶茶店坐会儿,温想跟一帮不认识的人在那里聚会。”
罗消拣重点问:“多久过来?”
“刚出门。太晚的话,你要看着她回来。”
“知道了。”
挂了电话,江浮又开始帮家嫆擦洗。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家嫆又瘦了一大圈,脸色也黄得不像样。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后来又吐了两次,胆汁差点都吐出来了。
江浮双手抱着头坐在床边,家嫆一直在床上叫“难受”,叫得她心慌。
“家嫆同志,你别叫了,我跟你说说话呗。”江浮抬头抓住她的手,“我今天在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了爸爸的名字。他说我给他打球,他就能帮我找到爸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但我没答应他。咱俩缺钱又不缺心眼是不?”
家嫆的呼吸慢慢稳了下来,江浮把她一双粗糙的手捧住贴着自己的脸:“爸爸他不回来,肯定有他不能回来的理由,对吧?我不怪他这些年都不在我身边,我就是,好想他。
“你说,他还活着吗?活着的话,过得好不好?应该不好吧,不然他肯定已经回来了。”
江浮把脸全部埋进家嫆的手心里,那里干燥、温暖,充满了安全感。
她当初就是从这双手中诞生,又被这双手带大。这双手给了她这个世界最初的和最好的爱。
所以,即便这人已经变得十分荒唐,和她之间的温情乏善可陈,这人也还是她的妈。
各种意义上的。
第二天,江浮是被客厅里的摔砸声吵醒的。
碎瓷片刮割玻璃的声音,让她牙齿一酸,左右瞅了一眼,床上已经没有家嫆的影子了。
她掀起被子跳下床,慢悠悠地走向客厅。
家嫆坐在沙发上梁世安的专属位置,抽着梁世安留下的烟,没把眼前正在砸东西的人放在眼里。
这种场面,根本不需要江浮问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她基本上连对方接下来要说哪些内容都一清二楚。
“喂,”江浮问,“吃过早餐了吗,几位?”
领头的一愣,停止手上的动作,粗着嗓门回:“没……没啊。”
“包子、油条、鸡蛋、牛肉面,吃什么?”江浮问。
领头的蒙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战绩,心里怀疑,这是拿错剧本了,还是他上门要债的姿势有问题啊?
他正凶神恶煞地讨债呢,这一个个的都拿他不当回事是几个意思?
“那就包子和豆浆了啊。”江浮替他们做主,然后捡起钥匙就准备出门。
“等等,”领头的甩了甩头,略清醒了一点,“谁要吃早餐了,我们是上门……”
“要债嘛,”江浮说,“反正也没钱给你,等下你可能还要拆房子,不吃饱了哪有力气?”
一人说:“老大,我觉得她说得怪有道理的。”
领头的当下就是一巴掌拍到那人脑袋上:“傻了吧?你缺那两个包子?钱要不回去,你接下来就得天天啃包子吧。”又扭头对江浮说,“我混社会也是有原则的,妇女、老人和未成年我不动,你哪儿凉快待哪儿去。”
江浮跟他讲道理:“问题是你现在砸的就是妇女、老人还有未成年的家,你这比直接打她们一顿还残忍。”
领头的问:“那你说怎么搞?欠钱的人留的就是这个地址,年底了,业务都不好做,麻烦你们也体谅体谅我们行不行?”
“谁欠的,你找谁去啊。”江浮扭头瞅了一眼家嫆。
领头的回:“那我不管,反正,你们今天要么给钱,要么就让我们砸。”
江浮在看家嫆时,她手中的烟已经燃到尽头,烧到了她的手指她也没有反应,仿佛坐在那里的已经是一具尸体,早就没了灵魂,所以感受不到任何悲喜和疼痛。
但那些她感受不到的东西,她全转移给了江浮,让江浮承受着双倍甚至更多的精神压迫。
“一个月,行吗?”江浮盯着家嫆问那个领头的,“一个月,钱没到位,你来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