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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愬言潘金莲)(2 / 2)

十一月二十九日,西门府的大事,便是月娘和金莲吵架。真是“两下蓄心已久”(绣像本眉批),电光火石,一触即发。然而吵架的形式,和金莲初来时与雪娥拌嘴何其相似:都是春梅先使气,然后金莲在月娘屋外偷听,偷听到的内容,也无非都是金莲把拦汉子、娇惯春梅。金莲听到半路,突然走进房中,率先开口发难。两次金莲为春梅辩护,都称其“不是我的丫头”(原先是月娘的丫头)。当初雪娥对月娘说:“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如今月娘对众人、后来又对西门庆说:“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金莲每次也都用“等他来家与我休书”这样的话撒泼。后来月娘对大妗子所说的话:“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妙在和当年雪娥说金莲的话一模一样:“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明在汉子跟前截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第十一回)。

雪娥、金莲吵架,月娘只是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因为那时偏向金莲与春梅,且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如今,金莲、春梅却严重地侵占到了月娘作为正室娘子的利益:这次吵架,多了皮袄的心结,多了申二姐的心结,还多了一个如意儿的心结。月娘并不在乎西门庆是否多收用一个丫头或养娘,一是自知管不住,二也好像《红楼梦》里面的邢夫人对贾赦,一味只知“奉承夫主以自保”。难怪当金莲暗示她纵容如意儿其实是“浪了图汉子喜欢”,月娘便正“吃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但是月娘心心念念的是财帛,是经济上的占有权、支配权:她有一句话说得好,“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做甲头,是月娘其人平生最大的愿望——而后来夫亡子去,她也终于真的做了孤老院的甲头——但是一件皮袄不问她就悄悄落入金莲之手,申二姐没经过她的同意,甚至没有拜辞她,就被春梅撵走,试问月娘的甲头还怎么做?无怪其不能忍受了也。至于金莲,她最在乎的,却是别的妇人是否会抢夺西门庆对自己的宠爱。然而经过了瓶儿,金莲才意识到容貌不是最关键的,聪明也不是最关键的,陪嫁的丰富更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要想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以妾的身份拥有一个牢固的位置,不被打入冷宫,受众人欺负,最重要的便是生一个儿子。因此,金莲对如意儿的嫉妒不仅仅是情色方面的吃醋;何况月娘已结胎而金莲尚无子,所以万一如意儿受孕,最受影响的不是月娘而是金莲。月娘与金莲的吵架,不是简单的老婆舌头,而是一场对权力的角逐。

西门府彼时金莲和雪娥吵架,雪娥落了下风;此时和身怀有孕的正头娘子月娘吵架,金莲却要吃亏了。只因为月娘有孕在身,西门庆便不得不首先安抚月娘,为之请医看病,晚上又在上房歇宿,不敢去看望金莲,次日,哪怕心里多么牵挂着金莲、春梅,也只得听了月娘的话,在娇儿屋里歇宿一宵。在妻妾的权力斗争中,丈夫成为牺牲品,因为他失去了行为的自由。娶妾本是为了自己的乐趣,但是作者极写妻妾成群带来的烦恼,以及一个男子如何因为妻妾成群而丧失自由。谁说在父权社会男子的地位必定至高无上,可以随心所欲,而女人只是可怜的、被支配的奴隶?权力的行使有无穷多的方式:有明显的,也有隐秘的;有直接的,也有曲折的。也许最终男性的性别是权力的来源,但是女人却能够以她腹中所怀的男性胎儿挟制丈夫,限制他的行动,剥夺他的意志自由。虽然娶妾制度是男性满足一己欲望、增加一己财产(妾有陪嫁)的手段,但我们从本书所描写的情景可以看出:男人也很容易成为这种制度的牺牲品——难道瓶儿和官哥儿的两条性命,不是丧于这种制度么?

月娘控制家财之严密,又在西门庆赴宴回来后描写一笔:一再问西门庆“乔亲家请你做甚么?”“乔亲家再没和你说甚么话?”直到西门庆告诉她:“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月娘还要最后紧逼一步:“你没拿他银子来?”如果我们开始注意这样的细节,就会发现月娘自始至终对银子的关注、对经济权的把握、对财物的贪心。

西门庆请来任太医为月娘看病,处处与诊瓶儿对照:瓶儿在帐子里,月娘却自己直走出来,“望上道万福”,“在对面椅上坐下”,诊脉之后,“又道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写月娘,总是写她缺乏风韵、气派,有一种粗俗的气质。西门庆对任太医称月娘为“大贱内”:贱内已经是对正妻的称呼了,加一个“大”字,反而显得月娘只是众妻妾其中之一,不过排行最大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这也是暗写西门庆对月娘并无感情,也不把她作为正妻看待(瓶儿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一切都只是看在她怀孕的面子上罢了。

又,《红楼梦》专门在王太医、胡太医给晴雯、尤二姐、贾母看病时是否垂帐上作文章,全从此处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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