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至此,文章似乎到这里可以结尾了,但苏轼意犹未尽,又加了一段,对义帝、范增和宋义的关系进行更详细、深入地论述。这看起来似乎是多余重复的,其实是对前文“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的补充说明。
苏轼先论述项羽杀义帝乃不义之举,因为义帝是“贤主”,这从他“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和“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两件事可以看出。通过论述义帝为“贤主”的原因,来引出义帝和宋义的关系。由此推出一个结论:项羽对范增的怀疑,原来是从这里开始的。文章至此,所有的疑惑都解开,豁然开朗了。但苏轼仍旧未尽兴,又摆出一条范增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应离开项羽的理由,那就是他和项羽在当时都是同僚,并肩事义帝,而不是后来的君臣关系。
苏轼这篇六百多字的小文章,围绕着范增何时该离开项羽,确实写得是“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随意挥洒而又四处伏笔。在自问自答的假设中,否定了自己提出范增应于鸿门宴离开项羽的假设,但不急于提出“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离开的观点,只是在一抑一扬之中层层推进,让人看得是透透彻彻,十分“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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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着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决壅蔽①(策别课百官三)
所贵乎朝廷清明②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③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④;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⑤。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⑥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垂戾,而可借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
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⑦而未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⑧而不行也。昔桓、文⑨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猛⑩之治秦,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山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11},莫不皆然。符坚{12}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之者多,而谒者之众,莫如中书与三司。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于转运使,而三司受其会计{13}。此宜若不至于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14},而关与其事,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运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15}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惊,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16}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17}。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注】
①壅蔽:堵塞遮蔽。②清明:清正廉洁的意思。③谒:进见请求。④察:洞察,昭明。⑤省:明白,了解。⑥卒然:突然,很快速的样子。⑦鬻(yù预):卖。⑧壅遏:堵塞阻止的意思。⑨桓、文:齐桓公、晋文公,皆为春秋霸主。⑩王猛:前秦宰相,治国有方。{11}纤悉:细微的意思。{12}苻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的君主。{13}会计:管理财务以及出纳等事务。{14}黜陟:进退人才。降低官职为黜,升迁官职曰陟。{15}日昃(zè仄):日过正午,太阳开始偏西。{16}王季:周文王之父,名季历。{17}量书:形容国君政务繁忙,文书多到要用秤来计算。
嘉祐六年(1061),宋仁宗举行了一次“制科”考试,鼓励人们公开批评朝政,指陈时弊。苏轼进献《进策》25篇,《决壅蔽》是《策别》中的一篇。在本文中,苏轼阐述了清明治平的政治理想,提出了革除壅蔽、省事厉精的变革主张,表现出一个有理想、有信念、有激情、有思想的年轻之士忠君爱国的情怀。
文章的第一句话便开宗明义,指出社会最理想的政治状态应该是“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具体来说,就是“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普天之下,公平、公正,没有冤屈不平之事;不用央告,人们的合理愿望也都能够得到正常的满足。这其实是一个下情上达问题,百姓的疾苦和要求、下层官吏遇到的问题和困难能够及时反映给上层的决策者,使得君王能够耳聪目明,体察民情民意,作出符合民愿的决策。
为了更通俗、更形象、更易于理解,苏轼还作了形象的比喻,把一个国家的政治比喻成一个人的有机整体。一个人无论全身上下哪里有痛痒,即使极其轻微,只要能够感觉到,手马上就能够到达患处,不必经过反复思考就能进行有效的处置。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生动,不仅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论述清楚了君、官、民的关系,而且对各自的本性和职责给予了定位:“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设定朝廷君王都是爱民如子的;“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设定官员对朝廷和君王的政策都是能够被顺畅、正确地贯彻执行的;“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设定百姓们所遇到的问题和社会矛盾都是很容易就能解决的。
接下来,苏轼指陈时弊。苏轼以“今也不然”为开启,表明现实与理想社会的巨大差异。与古代的清明治平恰恰相反,百姓们遭到迫害不幸,只能求天告地,除此之外无处伸冤;甚至是反映的民情必须办的或者是举手之劳就能办的事也都不办,描绘出官场极端丑恶的社会现实。关于治理弊端的问题,苏轼标举了两个古代的榜样:一个是齐桓公、晋文公时代的“百官承职”,他们德才兼备,各司其位,恪尽职守;另一个是前秦宰相王猛,他治理国家,不仅事必躬亲,而且雷厉风行。总之,凡有变革,就要令行禁止。只有这样才能够政通人和,国富民强。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苏轼具体论述厉精的内容和道理。首先,苏轼仍以三代圣朝为实例,他指出古代治世明君都是非常勤政的,早出晚归,不肯苟且。为此,他举出先朝圣帝为榜样,认为当今圣上应该像古代的圣帝一样,黎明即起,行于早朝;事毕方归,不留拖欠。勤于朝政,处理的事情繁多复杂,而后就能天下太平,享受清净无为的快乐了。最后加以总结说:“臣故曰励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意思是,如果天子作出了表率,壅蔽堵塞的现象就会彻底消除。
这篇政论文,围绕“欲去其弊,莫如省事而厉精”的中心论点,采用多种论证的方法。有正论、有反论、驳论;有类比、纵论,交叉对照。全文结构严谨,条理清晰,纲举目张,有错综辉映之美;说理论证犹如抽茧剥笋,层层转折,步步深入,有绵密精致之美;语言修辞上运用比喻、互文见义等,手法纯熟贴切,句式铿锵果断,有节奏鲜明辞章华丽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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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三苏文范》:“文势累累相贯,如走盘之珠。”
教战守(策别安万民五)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①?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③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④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⑤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
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⑥,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⑦,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⑧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⑨,痿蹶⑩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11},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12},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13};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14};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15}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16},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17},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18},岂不亦甚明欤?
【注】
①果安在哉:到底在什么地方?果,究竟,到底。②为之计:为它考虑,作防备。③田:同“畋”,打猎。④钟鼓旌旗:古代军队用以发号施令的器具。⑤刈(yì义):割,砍。⑥甲兵顿弊:武备残损失效。⑦讹言:指谣言四起。⑧豢(huàn换):本为圈养牲畜之意,引申为沉溺。⑨钝眊(mào冒):愚钝不明。钝,智力鲁钝。眊,眼睛失神。⑩痿蹶(wěijué委厥):指肢体萎弱,精神不振。{11}狎(xiá峡)风雨:习惯风雨。{12}步趋动作:做缓步或急步等运动。{13}四体狃(niǔ扭)于寒暑之变:身体适应寒暑的变化。四体,四肢,指身体。狃,习惯,适应。{14}缩颈而股栗:缩脖腿抖,畏惧不已。{15}渐:指慢慢训练,使之习惯。{16}役民之司盗者:指从民间抽调维护治安的人。{17}古都试之法:定期集合官兵于都城,演习武事。都,郡府所在地。{18}利害之际:利与害的分别。际,本为界线,引申为分别。
在北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积极实行变法的时候,苏轼曾经因政见不合,自请外调,相继在杭州等地任地方官。但这不能说明苏轼不关心朝政,早在宋仁宗嘉祐年间,苏轼就向宋仁宗进献了论文,根据当时战争必不可避免的形势,建议早作准备,以免发生不测之患。
因这篇文章是作者向宋仁宗所进的25篇策论之一,故有的选本亦题作《教战守策》。所谓对策,就是把策题书于简册之上,使应举者作文答问。苏轼这25篇策论规模宏大,思想深邃,见解透辟,论及范围极广,既相对独立,又有内在联系。作者说自己作这些文章的目的是:“大抵皆劝仁宗励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断而力行。”作者以锐敏的眼光,考察当代时政,针对当时官冗、兵弱、边弛、财乏以及赋役不均诸问题,指出“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的危险性,从而论述教民战守的意义,提出了教民习武、能战能守、以备外患的主张。本文在分析形势的基础上,见解精辟,表现了苏轼辅君治国、经世济民的政治远见,对维护宋王朝的长治久安,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第一段开门见山,提出论点,明确指出知安忘危、逸而不劳是当今大患。其后,作者广征史事,借古见今,论述“兵之不可去也”,使读者悟得道理,产生共鸣。
在说理过程中,无论是举例论证还是比喻论证,作者都采用正反对比论证。这既丰富了说理的角度和层次,也加强了说理的力度,使主张更容易为人接受。如第四段借“天下之势,譬如一身”来说明“养之太过”的危害。以农夫小民顶风冒雪反而获得免疫力,与王侯贵人生活于安逸温饱之境而常患疾病作对比论证,说明“只有四肢习惯于冷热的变化,然后可以身体强健,即使跋山涉水都无妨”的道理。
紧接着,作者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联系当今,分析形势,重申观点。说明“教战守”的重要。作者先指出当今国家受到西夏和辽的威胁,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接下来再谈使民耽于安乐无事,则必有不测之患,再次重申“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是“当今之大患”的论点,以示论题具有针对性和现实意义。
最后两段陈述“教战守”的具体主张和建议。作者提出要使士大夫、民间招募的乡兵、民间抽调的防盗人员都必须尚武勇,有所学,并要有赏罚。结尾又补充了一条,即如能实践作者的主张,则将获得一大收益:发动百姓备战可以消除军队中骄气,有利于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本文是一篇对策,要求既要明于治道,能提出高明的政治见解,又要“工文”,即文章要写得好。本文可以说是一篇文采斐然、笔意充沛、志足文远、说理透辟的对策,时至今日仍为人们所传诵。究其原因,就是这篇论文阐明了一个历百代而不衰的真理,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居安思危,得荣思辱”。大到一个国家的安危,小到个人的得失,概莫能外。“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一心追求和迷恋舒适安逸,终有一天会大难监头。无数历史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另外,苏轼的这篇议论文,全文始终置疑着“教战守”这个中心,援引史实,纵论古今,层次分明,巧设比喻,逻辑严密,说理透彻;语言流畅,读来朗朗上口,遣词造句每有新意;善用对比,且各具情态;排比句式形象有力,文章上下衔接自然。论析时文笔纵横,处处照应,层层深入,论证流畅,语意精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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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对策所选择,实则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上梅直讲{1}书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②,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③,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④。”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⑤。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⑥,非亲旧为之请属⑦,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⑧,亦不可以徒贫贱⑨,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⑩,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11},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
①梅直讲:指梅尧臣。直讲,学官名。②鸱鸮:猫头鹰。《鸱鸮》篇,旧说是周公向成王表白心迹。君奭(shì式):《尚书》篇名,周公向召公表白、劝解之词。③匪:同“非”。兕:雌犀牛。④宰:管家。⑤执事:敬称,不直指对方,而指其左右办事人员。⑥先容:事先致意,介绍推荐。⑦请属:请求,嘱托。⑧苟富贵:苟且求得富贵。⑨徒贫贱:只是安于贫贱。⑩苟其侥一时之幸:如果能够得到一时的侥幸。{11}优哉游哉:形容从容自得的样子。
在嘉祐二年正月科考中,苏轼因《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深得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尧臣的一致激赏,获得了第二名。《上梅直讲书》就是考试结果公布之后,苏轼写给梅尧臣的一封信。信中作者打破一般感谢信的窠臼,全篇以“乐”字贯穿始终,写人生的相知之乐、守道之乐、知遇之乐、师徒之乐,不见一个“谢”字,然而对欧阳修、梅尧臣知遇之恩的感激、仰慕已久的深情、愿意终身追随的真挚浓烈的感情全都跃然纸上。
第一段,作者首先写了周公之“悲”以衬托孔子相知之“乐”。苏轼以《诗经》中周公和孔子为正反面,论断周公之悲和孔子之乐。何也?苏轼却振振有辞地分析说:周公尽管位高权重,声誉显赫,但却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所以他的内心孤独寂寞;孔子和他的门徒虽然饥寒交迫,但是他们彼此相知,所以乐趣无穷。尽管苏轼这种悲与乐的评判,非常有悖常理,但是却让读者心悦诚服,因为苏轼通过圣师圣徒之间问答的描绘,确实将他们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情趣盎然、贫贱不移的高尚情操和有趣的个性都生动传神地展现出来了。于是顺理成章地,苏轼得出“乐”与“不乐”的标准在于有没有相知这样的结论。
第二段笔锋一转,由对古人的议论,转到对欧阳修、梅尧臣的品德、才学、主张的赞颂上。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叙述了自己对两位主考官倾慕已久的心情,它的内涵十分丰富。从作者少年时期的久仰期遇之情到青年时期为二人的才学、品行所打动,表达了自己尽管渴望追随二人的心愿由来已久,但是因为地位悬殊,平生似乎并不敢有此奢望。接着,文章陡然一转,写到了刚刚举行的这场科举考试,他说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出乎预料,大喜过望。而这一切全部都依赖仰仗欧阳修、梅尧臣两位文坛耆宿的赏识、宣扬、褒奖,这怎能不使他感激不已,兴奋莫名呢?这不仅仅是自己科举高中之乐,更是得遇知己的相知之乐。
最后,苏轼感慨地说,即使能够得到高官厚禄,受到世人的羡慕,也比不上给大贤您做学生,强调了希望入门为徒的迫切愿望。文章的最后,再次落笔到对梅尧臣品德的颂扬上,梅公的官位并不高,但是却气定神闲,面带欣悦,这都是因为他境界高远所致。美其德,好其文,见贤思齐,苏轼表明自己与梅公有着相同的追求和人生理想。显然,爱道比之爱人,在境界上更见高尚脱俗。
这篇信札情感充沛饱满,洋溢着难以抑制的青春兴奋之情。全文紧紧围绕着“乐”字做文章,层层展开:十年苦读科考获胜之乐,金榜题名名列前茅之乐,鹏程万里前途光明之乐,士遇知己心愿得偿之乐,大贤赏识可以追随之乐,效古圣贤相知相悦之乐,一如潮水一般争相奔涌而出,欣喜之情,如江河滔滔,倾泻笔端,毫不矫饰。
另外,在这篇信札反映出苏轼的文字富张力,从内容到节奏,给人以传情达意流畅自然的快感。比如:“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蓄势充沛,可谓千回百转,而宣泄畅快,可谓一泻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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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三苏文范》卷十三:“此书本叙遇知己之乐,末复以乐乎斯道为梅公颂,通篇不脱一乐字贯串,意高词健。”
答秦太虚①书
轼启:五月末,舍弟②来,得手书劳问③甚厚。日欲裁谢④,因循至今。递⑤中复辱教,感愧益甚。比日履兹初寒,起居何如?轼寓居粗遣⑥。但舍弟初到筠州,即丧一女子,而轼亦丧一老乳母⑦,悼念未衰,又得乡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见喻,中间得疾不轻,且喜复健。
吾侪⑧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⑨,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日夜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此书到日,恐已不及,然亦不须用冬至也。
寄示诗文,皆超然胜绝,亹亹⑩焉来逼人矣。如我辈亦不劳逼也。太虚未免求禄仕,方应举求之,应举不可必。窃为君谋,宜多著书,如所示论兵及盗贼等数篇,但以此得数十首,皆卓然有可用之实者,不须及时事也。但旋作此书,亦不可废应举。此书若成,聊复相示,当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择{11}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莘老{12}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程公辟须其子履中哀词,轼本自求作,今岂可食言。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13},今后仍复衮衮{14}多言矣。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15}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16}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17}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桔椑{18}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膳,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欲与太虚言者无穷,但纸尽耳。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子骏{19}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与相见否?此中有黄冈少府张舜臣者,其兄尧臣,皆云与太虚相熟,儿子每蒙批问。适会葬老乳母,今勾当{20}作坟,未暇拜书。晚岁苦寒,惟万万自重。李端叔{21}一书,托为达之。夜中微被酒,书不成字,不罪,不罪。不宣。轼再拜。
【注】
①秦太虚:即北宋杰出词人秦观,字太虚,后改字少游。高邮(今属江苏)人。②舍弟:指苏辙。③手书劳问:手书,指秦观的来信,系托苏辙带交。劳问,慰问。④裁谢:写信作答。⑤递:指驿车,古代用来传递文书、信件。⑥粗遣:大体上还过得去。⑦老乳母:苏轼的乳母任采莲。⑧侪(chái柴):辈。⑨縻:束缚。⑩亹(wěi尾)亹:形容说话或文章娓娓道来,具有感人的力量。{11}公择:即李公择,名常,字公择,黄庭坚之舅。{12}莘老:即孙莘志,名孙觉,苏轼友人。时任徐州知州。{13}决坏藩墙:喻冲破不再作文章的自我约束。藩,篱笆。{14}衮(gǔn滚)衮:形容说话连续不断。{15}贾耘老:即贾政,苏轼之友,家贫。{16}王生:指蜀人王文甫,名齐愈。{17}潘生:潘大临,字邢志,从苏轼游,诗人。{18}椑(bēi卑):柿的一种,今称油柿。{19}子骏:鲜于子骏,四川阆中人,苏轼之友。{20}勾当:料理。{21}李端叔:李之仪,字端叔,扬州人,著名词人,苏轼之友。苏轼托秦观将自己写给李之仪的书信转交给他,故云:“李端叔一书,托为达之。”
苏轼门下有著名的四学士,秦观就是其中之一。秦观,字太虚,又字少游。他是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合称“苏门四学士”。苏轼与秦观的关系尤为密切。《答秦太虚书》是反映苏轼与其弟子秦观的特殊关系的名篇佳作。
本文系作者于元丰三年(1080)贬谪黄州时写给秦观的一封回信。信中以谈家常的方式,真切地记述了自己初贬黄州时的生活境遇与精神状态。其中谈到黄州的人情交往,显示了作者坦荡的胸襟与洒脱开朗的性格。同时,无论是介绍自己养生方术,还是指点秦著书应举,还是评述黄州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与秦观倾心诲教,关怀备至的特殊交情,于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开头一段,就从秦观的来信说起,对自己因循拖延,迟未作复深感惶愧,对秦观情意殷切、“劳问甚厚”表示感谢。接着就讲到自抵黄州后,自己与亲人所遭到的不幸:先是弟弟苏辙刚到筠州贬所,便遭遇丧女之痛;继则相随自己多年、视同家人的老乳母又在黄州去世;接着,堂兄又卒于成都。前两件事,都和“乌台诗案”所引起的政治迫害有着间接的关系。这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使苏轼在精神上身体上都受到沉重的打击。他感慨说:“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这个开头,充满了沉重的人生悲慨,面对友人的问候,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因为秦观在来信中曾提及“得疾不轻”之事,故第二段紧接以上的话头,去谈自己“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的情况,既是对秦观的建议的答复,也是反过来向体弱的秦观介绍自己的“养炼”方法与经验心得,表示对他的关切。
其中介绍“养炼”之事,具体而周详,看得出来苏轼对此事的认真态度,说明苏轼虽身遭废弃,却并不颓丧沉沦;虽“念人命脆弱如此”,却更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其中两次提到谪居“无事”、“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强调“养炼”之事须有闲方可实行,其中既含有因谪居无事而得“厚自养炼”的意外良机,表现了苏轼的幽默感,又暗透出对“谪居无事”的不满和对已往仕宦经历的厌倦。
第三段是对秦观寄示诗文的称许和对秦观提出“宜多著书”的建议。用“超然胜绝,亹亹焉来逼人”形容秦观的诗文,是对其诗文超凡脱俗境界和感人艺术力量的高度评价。虽然秦观屡试未第,为谋政治与生活出路,自不得不应举而求禄仕,但“应举不可必”,而著书既符合当时试进士重策论的时尚,又可传之后世,故劝其“多著书”,并特别标举寄来的文章中“论兵及盗贼等数篇”均为“卓然有可用之实者”,即识见超卓,切合实际需要者。
第四段由秦观谈到彼此相熟的几位友人的近况。其中提到为程公辟的儿子履中写哀词一事时,特别表明自己自从因“乌台诗案”获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而且自我约束颇严。这其中有因文字得祸之后忧谗畏讥之情,更有对自己刚直倔强个性难以改变的自我认识。
五、六两段主要是转写自己在黄州如何过穷日子的方法。无论是挂钱屋梁按日支取,还是其他具体办法,都越出方法的范畴,升华为一种乐观自信的人生态度。有此态度,才能达到“胸中都无一事”的人生境界和心灵境界。末段是对彼此相熟的几位朋友情况的问候,并托秦观转交信给李之仪。恍见作者悄然灯前,纸短情长,一时情景如画。
不得不提的是,本文的文笔极为自由洒脱、亲切自然,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和生活气息,显现出苏轼特有的幽默风趣。这在后一部分内容中更有淋漓尽致的表现。
后人评论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二曰:“《与秦太虚书》说在黄州挂钱梁上,日用百五十钱之法,武昌山水佳绝,食物多贱、人情相与之乐,善处困者也。”
答张文潜书
轼顿首①文潜县丞张君足下。久别思仰②。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③,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④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⑤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⑥。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⑦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⑧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⑨,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⑩、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
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11},醉。来人求书,不能缕{12}。
【注】
①顿首:书简中表致敬的习用语。②思仰:思念仰慕。③文编:指诗文稿。④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北宋散文家。⑤警发愦(kuì溃)愦者:使糊涂人醒悟奋发。警发,警醒。愦愦,糊涂。⑥好(hào耗)使人同己:喜欢要别人写的东西与自己的一样。⑦颜渊:春秋时鲁国人,名回,字子渊。⑧章子厚:章惇(dūn敦),字子厚,北宋建州蒲城(今属福建)人。⑨患文字之陋:忧虑文风衰敝。⑩黄鲁直:黄庭坚,北宋诗人、书法家。{11}卯酒:清晨饮酒。{12}(1uó罗)缕:指语言委曲详尽而条理细密。
张文潜,名耒,北宋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曾任太常少卿。元丰八年(1085)哲宗赵煦即位,时方十岁,由高太后执政,召回苏轼担任起居舍人。这封信便是同年到京后所写,信中对当时文坛作了评论,指出当时文风“衰”的原因,并对张耒等人寄予厚望。
第一段赞张之文风似其弟子由。然后着重谈了子由文风,“其文如其为人”,“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有“秀杰之气”,即气势磅礴,天然无饰,意味醇厚,吟咏不尽,有超拔伟杰之气。并举出《黄楼赋》的例子,说明其风格多变,并谦虚总结为“子由之文实胜仆”。这一段中,作者特别强调说“文如其人”,作文要有自己的风格,如此才能避免文风之衰,为第二段埋下伏笔。
第二段主要指出今日文风衰退的原因在于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王安石与苏轼两人政治观点不一,其为文观点也不一样。王安石在推行新政时,主张让别人写出与自己相同的文章。王安石强调“同己”,苏轼主张“文如其人”,强调“不同”;只有“不同”才能多姿多彩,才能出现“古人之大全”,摆脱今日“文字之衰”。为了加强论证,特举出孔圣人均“不能使人同”,以弟子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予以反证。又以土地之美在于“不同于所生”,如果强行“同”则只能在盐碱地上“弥望皆黄茅白苇”。正反论证,更加严谨有力。又以“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想改变取士之法,而未得时日,进一步强调了“不同”的当务之急。
而后,以黄庭坚、秦观、晁补之、陈师道、张耒等数人为例,具体说明“古人之大全者”,这些人虽同属“苏门六君子”,但文风各异,成就灿然。黄庭坚诗风奇险,开创江西诗派;秦观词含蓄缠绵,是婉约词派的代表;晁补之诗词散文清丽可人,别具一格;陈师道是江西诗派代表作家之一;而张耒诗文风格则接近苏辙。再一次强调“文如其人”,反对“使人同己”,反对千人一面,认为只有有所“不同”才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
第三段主要是表明写信目的,“愿益勉之”,勉励张耒任太学博士后为振扬文风而努力,也回应了本文文题。
本文结构严谨,论证透彻,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全文围绕反对“使人同己”,主张“文如其人”的主旨而展开。第一段以叙为主,谈“文如其人”,善形象譬喻,旁征博引。第二段以论为主,反对“使人同己”,书典语典,化用活脱,从正面、反面、侧面,多方面论证“同己”的危害性,进一步说明“不同”的必要性、重要性。第三段归至文题,鼓励张文潜为扭转颓衰文风而努力,层层推进,首尾照应。
后人评论
释惠洪:“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而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石门题跋》卷二)答谢民师①书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②,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③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
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④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注】
①谢民师:谢举廉,字民师。②自还海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作者由海南遇赦北归还京。③扬雄:西汉辞赋家。④惠力法雨堂:指清江县惠力寺法雨堂。
《答谢民师书》写于宋元符三年(1100),当时谢民师在广东做官,遇到苏轼北归,他“袖书及旧作遮谒”,得到苏轼的称赞,彼此结交为友。于是苏轼在分别后写了此信,信中称赞谢的文章“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勉强和赘言,实际上也借此表达了苏轼自己对写作的体会,借此提倡自然而清新的写作要求,即使在今天,这种“自然美”的作文的提法依旧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信的开头从两人的交情说起,“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自谦说自己秉性刚直,贬谪多年,已经不敢忝居士大夫之列了。如今见到自己的故友谢民师,自是十分欣喜。“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两人过去交往并不多,但是承蒙谢多次关切,感激不尽。这些话看起来是“例行公文”,实际在不露声色中暗含深意。自谦更是对自己刚直不阿的自矜,多年不见,流露出的是多年贬谪生涯的不堪回首。这个开头,将此时苏轼的历经磨难重真情的人生感触写得非常贴切,更为下文的展开奠定基础。
接着,苏轼就谢民师的来信及文章谈自己对文学创作的见解。他先称赞谢的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具有高度的自然美。可以看出,他所赞赏的谢的文风正是自己致力推崇的文章风貌。如何才能达到“行云流水”的高度呢?他引了孔子两句著名的论文名言作为自己的论点,并加以创造性的阐释与发挥。“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即说话作文要有文采。又说要“辞达”,要“了然于心”,并使“了然于心”的客观事物“了然于口与手”,即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与文字将其成功地表现出来。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辞达”,才是“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得心应手”的辞达。“了然于心”与“了然于口与手”,实际上包含了创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深入观察、体验、认识与艺术把握,并将这种艺术把握化为鲜明的艺术形象的创作过程。这样的辞达,自然是创作中难以企及的高境界,因此作者最后总结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短短一段话,极富创造性地对传统的“辞达”说作了发挥,将其提高到艺术创作规律的高度。
接下来一段,就扬雄的创作和有关言论发表自己的见解,从批评反面现象与意见中进一步阐述“辞达”的艺术标准。先一针见血地指出“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评价这只是雕虫篆刻的文章末技;并认为他追摹《易经》《论语》而作的《太玄》《法言》便是雕虫篆刻的典型。并以屈原的《离骚》为例,说明扬雄虽然后来有所改进,但并不能改变其单纯模仿、雕虫篆刻、以艰深文浅陋的实质。最后感慨说:“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一句不经意的感慨,将谢看做自己的知己之意暴露无遗。
最后,针对自己的论述,籍着欧阳修之口,提出来自己的主张——“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即真正的“辞达”之文,深入浅出,方能够传之广远。结尾是对谢为慧力寺求字一事的答复。
这封书信,秉承苏轼一向的精练概括、轻松灵妙的风格,可以说,这本身便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风格的完美体现,更是“辞达”的高级样本。既给人以思想上的启迪,又能够给人以美好的享受。
后人评论
陈献章:“此书大抵论文,曰‘行云流水’数语,此长公文字本色。”
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①,以名其书;汉武得鼎②,以名其年;叔孙胜敌③,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④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⑤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⑥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⑦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⑧。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⑨;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⑩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
①周公得禾:周公是西周初期的政治家。成王之弟得到一株两苗合生一穗的谷子,认为是吉祥物,献给成王,成王转送周公,周公因作《嘉禾》,已佚。②汉武得鼎:公元前117年,汾阴发现宝鼎,次年改年号为元鼎。③叔孙胜敌:春秋时鲁大夫叔孙得臣击败狄军,获其首领侨如,因名其子为侨如。④扶风:汉代郡名,此指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市东,苏轼时任凤翔府签书判官。⑤雨(yù玉)麦:下麦子雨。因龙卷风把地面的麦子卷入空中,故会出现这种现象。⑥弥月:整整一个月。⑦抃(biàn变):鼓掌,表示喜乐。⑧荐饥:连年饥荒。荐,屡次,重复。⑨襦:短衣。⑩繄(yī衣):多用于句首,无实义,相当于“惟”。
苏轼于嘉祐六年(1061)任凤翔府签书判官,第二年修建此亭,恰逢喜降春雨,于是命名为“喜雨亭”以“志喜”。文章从该亭命名的缘由写起,记述建亭经过,表达人们久旱逢雨时的喜悦心情,反映了作者对儒家重农、重民的仁政思想的认同。
全文围绕着“雨”这个中心,层层展开,结构严谨,层次清楚,语言流畅,句法灵活,笔法多变,在记叙中有议论、有抒情,充分体现了苏轼散文如行云流水且变化莫测的风格。
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是总写。“亭以雨名,志喜也。”用雨来给亭命名,是为了表示喜雨的感情。文章开始即点明了用“雨”命名的缘由,与“喜”字紧密联系在一起。作者援引了历史上的三件事作铺垫,说明“古者有喜则以名物”,古人常常采用喜事来命名,以纪念喜事。一是相传周成王的同母弟唐叔得一异禾,献给了成王。成王将禾转送了周公。周公于是作了《嘉禾》一篇。二是汉武帝在汾水上得一宝鼎,于是改年号为元鼎元年。三是鲁文公十一年,北狄鄋瞒国伐鲁,叔孙得臣抗敌获胜,并俘获了国君侨如,于是特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作者所举之人都是帝王将相,所举之事都是关涉国家安危的大事,作者把喜雨亭命名的事与之等量齐观,正表现了他对春雨的极大喜悦和极度重视。三个例子就是三个排比句,借助这种句法,使文意说理透彻、论证严密。
可以说,作者紧扣一个“雨”字,一个“喜”字。在不到五百字的文章中,“雨”字出现了15次,有两次作动词使用,“喜”“乐”共出现6次。通篇都贯穿着为雨而喜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第二段是从屡降春雨写官吏、商贾、农夫的喜悦心情。第三段是借亭上宴饮,从国计民生方面抒写喜雨之情。“其又可忘耶”一句点出以喜雨名亭的缘故。第四段用“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承上启下,以歌作结,歌词包括下雨的功用和归功于谁两个方面的内容。在九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作者能摆脱古代的迷信和天子主宰一切的束缚,以唯物的观点来解释自然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这篇文章善于立意,巧于布局,很有特色。在官府之内修建亭子,作为官吏们“休息之所”,本与老百姓毫无关系;但作者却把它写得与百姓“忧”“喜”相关,表现了作者关心民生疾苦,与百姓同忧患、共欢乐的思想感情。
此外,本文表现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文中从古人说到今人,从人间说到天上,从农夫说到官吏、商贾、忧者、病者以至太守、天子、造物、太空,从衣食问题说到狱讼繁兴、盗贼滋盛,思想何等开阔,联想何等丰富!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