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观澜上楼打电话,孙霖出门找房子,孟聆笙叫了黄包车回事务所。
回到事务所,小陈、小静正准备下班。
孟聆笙叫住他们:“你们等一下,我们开一个会。”
顿了一顿,她接着说:“这或许,是孟氏事务所最后一个会了。”
她告诉小陈、小静,自己可能会提前离开上海,时间未定,从明天起孟氏事务所暂停营业,复业未期。她感谢了他们这两年来对自己的帮助,发给他们半年薪水做遣散费,并且为他们一人写了一封推荐书,让他们以后好找工作。
小陈和小静毕业后就一直跟随她,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突然,小静眼泪直掉,小陈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孟聆笙拥抱了他们,最后望一眼孟氏事务所的招牌,这是她的心血所在,她原本想在此大展宏图积累资本,以图未来进入司法部门,做法律的纠正者和制定者……怎料一场侵略战争,瞬间让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孟聆笙最后亲吻一下冰冷的铜锁,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事务所,返回云公馆。
回到云公馆,一进门她就听到一阵呜咽声。
一瞬间,孟聆笙觉得心惊胆战,她看着客厅里哭泣的众人,都是留守上海的联懋员工,然而没有云观澜,也没有孙霖。
她问他们:“云先生呢,老孙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缥缈。
回答她的声音却更加缥缈:“他们被抓走了……就在刚刚,被日本人抓走了。”
她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胸口也闷得喘不过气来。
半天,她才喘匀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这里是法租界,日本人怎么能越界执法?有没有向租界巡捕房报警?”
一个女人怯生生地回答:“报了,日本人一来,我们看不对劲,就打电话给租界巡捕房了,可是巡捕房不肯出警。”
孟聆笙问:“他们用什么借口抓的人?”
“说是怀疑他们是上午爆炸案的幕后主使。”
果然,云观澜的担心是对的,她继续问:“来的只有日本人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还有我。”
孟聆笙扭过头去,郑无忌着一身白西装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
孟聆笙倒吸一口凉气,她扶着沙发站起来,转身对客厅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全都上楼去,我没发话,不许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孟聆笙和郑无忌两个人。
郑无忌径直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客人上门连杯水都没有,你需要学习一下待客之道。”
孟聆笙冷眼看着他:“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从不认强盗和汉奸做客人。”
郑无忌“啧”一声:“话说得倒是漂亮。可惜,我做没做汉奸无关紧要,你的未婚夫倒是马上要做鬼了。”
“是你向日本人告密的?”
郑无忌没有否认:“我一直在盯着你们,看到你们收留了一屋子垃圾,你们这里每个垃圾我都登记在册,包括那个造炸弹的纪晗璋。所以,今天上午爆炸一发生,当我发现那个人是纪晗璋,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他掸一掸衣襟上的尘土:“不过敝人也是职责所在,毕竟我现在,是特别市政府的公职人员。”
孟聆笙终于忍不住,“呸”地唾他一口:“什么特别市政府的公职人员,就是日本人的走狗!郑无忌,你侮辱了你家的门楣,你郑家世代从政,出过抗英的志士,出过销烟的英雄,从没出过像你这样的汉奸,郑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子!”
郑无忌侧过脸去,抬起手来轻轻揩掉脸上的唾沫。
然后他伸出手来,狠狠捏住孟聆笙的下巴,把她逼到墙角,恶狠狠地说:“都是你和云观澜逼我的!”
他把孟聆笙推到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着,我来找你,是为给云观澜一条生路,如果你再骂一个字,我保证,云观澜不得好死。”
孟聆笙恨恨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郑无忌满意地说:“站起来,跟我走。”
他的车就等在外面,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孟聆笙却自己拉开后排的车门,坐到了后面。
刚刚坐下,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跳下车,飞奔上楼。
她飞快地跑到二楼卧室,从窗棂上摘下那串花钱儿风铃,扯下铜铃,把那串花钱儿戴到脖子上,塞进领子里,这才又走下楼。而郑无忌就倚在车门上,悠闲又胜券在握地等她投入自己的罗网。
车子驶离法租界,朝着日占区的方向驶去。
郑无忌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这条路熟悉吧,跑过很多次吧,过去是为林阿蛮,这次,是为云观澜,你和这里还真是有缘。”
他们来的地方,正是五年前关押林阿蛮的看守所。
郑无忌把车直接开进去,停在院子里,开门下车:“原本是应该送到别的地方的,我特地为你选了这儿,连牢房都是之前林阿蛮的那间,你喜欢吗?”
孟聆笙抬手想要抽他一个耳光,却被他攥住手腕:“人在我手上捏着,我劝你,也对我手下留情些吧。”
他朝牢房走去,孟聆笙跟在他后面走进牢房。
越往里走,孟聆笙越觉得气虚胆怯,她手心里满是冷汗,嗓子也干得想呕。这条路她太熟悉了,曾经她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去见林阿蛮,林阿蛮就是死在这间牢房里……
终于到了。
孟聆笙想要走过去,却被郑无忌抓住手臂,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隔着铁栅栏,牢房里的稻草堆上躺着一个人,金色的余晖从高而小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照在那人身上,白色衬衣染血,触目惊心,那人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孟聆笙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
郑无忌握着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放心,他没死,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孟聆笙终于发出声音来,她的嗓音沙哑干涩:“你们滥用私刑。”
郑无忌嗤笑一声:“孟律师,这里,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盘,你和日本人讲法律?我早告诉过你,你的法律谁都救不了,过去救不了林阿蛮,现在也救不了云观澜。”
他粗暴地扯着孟聆笙走出牢房。
深冬,看守所院子里的树也已经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西风呼啸,孟聆笙站在树下,想起躺在牢房里的云观澜,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郑无忌指着他们头顶的这棵树:“你记得吧,五年前,就是在这棵树下——信弟走后七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棵树下。”
“我看着你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你的身上披着他的外套,和他边走边笑,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我非叫他倒霉不可。
“信弟在黄土下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而你,凭什么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你曾经发过誓,会一辈子做他的未亡人,永远不再和别的男人有牵扯,你发过誓的。”
孟聆笙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郑无忌笑了:“我要的很简单。”
“我要你,遵守十一年前的承诺,做信弟的未亡人。
“我要你,登报解除和云观澜的婚约。
“我要你,登报自唾,退出律师界,正式嫁给我死去的弟弟郑信。”
他每说一句,孟聆笙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她许久没有说话。
郑无忌嗤笑道:“还心存侥幸?你以为你还有别的办法?你们给租界巡捕房打过电话吧?他们管了吗?哦对了,你们还认识法租界公议局的埃德蒙先生,不过很可惜,他顶多给联懋那堆垃圾开一开绿灯,可他不会为了一个中国人和日本人起冲突。你以为,我们去抓人前,没有和法租界公议局打过招呼吗?”
“或许你还在想,云观澜在美国长大,有美国国籍。但是我要告诉你,就在前不久,美国人停在南京附近的江面上的一艘船被日本飞机炸沉了,你看美国人有反应吗?云观澜就算是美国人,也不过是一个三等公民,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低下头,在孟聆笙的耳边轻声说:“现在能救他的只有我,我既然能说他跟爆炸有关,也可以调查出来他跟这件事情无关,全看你怎么表现。”
他站直身子,望着牢房的方向:“日本人现在对抗日分子最敏感,每天牢里都有冤死的人哪……”
孟聆笙开口:“好,我答应你。”
郑无忌满意地笑了:“很好,口说无凭,我们这就回家,签字画押。”
孟聆笙第一次踏进郑无忌在上海的家。
作为日伪政府的要员,他的家是原公共租界临苏州河的一幢小别墅。
他带着孟聆笙上楼,推开一扇门。
一进门,孟聆笙瞬间汗毛倒竖。
正对门放着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张郑信的相框,相框前放着三个香炉,烟雾袅袅,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郑无忌冷冷看她一眼,把她强拉进来:“弟妹,我劝你早点习惯吧,这以后也是你的家呢。”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关上了。
郑无忌让她在客厅里站着,自己走了出去,过了不久,他又拿着几张纸和一支笔走回来。
他指一下祭桌前的空地:“跪下。”
孟聆笙一语不发地跪了下来。
跪下来后,她的视线正与照片里的少年齐平,少年温柔而腼腆地望着她,那双眼睛柔情似水。
郑无忌把纸和笔放到祭桌上:“我说你写。”
孟聆笙拿起笔。
“诸亲友台鉴:数月前聆笙与云君观澜之订婚仪式,蒙诸亲友大驾光临,聆笙感恩于心。然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今登报申明,聆笙与云先生即日起脱离关系,此后婚姻嫁娶各听自由互不干涉,诸亲友处恕不一一函告,谨此启事。”郑无忌的声音冷硬,仿佛带着恶毒的倒刺,像一记钢鞭,照着她兜头劈脸打下。
告沪上诸公书:
本人孟聆笙,原为沪上律师,自今日起自愿脱离律师行业,终生不复履。聆笙觍为律师五年有余,曾自以为仗义执言替天行道,自我标榜女性先锋。回首往事,目今看来,无非毁人婚姻乱人纲常,皆是跳梁小丑所为。好在为时未晚,特此悬崖勒马。聆笙退出律师界后,将嫁与已故郑氏君信为妾妇。数年前聆笙曾与郑信君有婚姻之约,今蒙郑家不弃,愿重新接纳,聆笙铭感五内。
力透纸背,划烂了稿纸,孟聆笙咬破了嘴唇,血和着泪滴下来,落在白纸上。
郑无忌抽走稿纸,浏览一遍。他捏着孟聆笙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拇指轻拭她脸上的泪痕:“不要当着信弟的面哭,他会心碎的。”
云观澜从昏迷中醒来时,外面已经是红日高悬。
他挣扎着坐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发出一阵轻嘶声。
昨天下午,他刚刚给轮船公司的经理打完电话,一下楼就看见了站在客厅里的郑无忌和日本兵,然后他们就被强行带到了这里,不由分说对他施以酷刑,再醒来,就是在这间牢房里。
他环顾四周,认出来这是当年关押林阿蛮的那间牢房,牢房墙上有一块年久的砖块脱落了,形状特殊,每次来他总忍不住盯着看。
他怎么会在这儿?
正在疑惑,突然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来。
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朝牢房信步走来,牢头为他打开牢门,他走进来,手在鼻子前轻轻挥了挥:“尘土和血的味道,真是难闻。”
是郑无忌。
云观澜防备地看着他,郑无忌笑了:“云老板,我早告诉过你,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尽。”
云观澜往墙上一靠,闭上眼睛:“那又怎样,草终究是草,永远都只能匍匐在地上,不会有花的明媚,也不会有树的傲然。”
郑无忌拍手:“说得好,可惜,草虽贱,却生生不息,树虽傲然却马上要被伐倒,至于花,也将被做成标本,挂在墙上,永失明媚。”
云观澜骤然睁开眼睛:“你对聆笙做了什么?”
郑无忌惊讶地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没看今天的报纸吗?”
他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我,怎么忘了囚犯是没有报纸可看的呢,这一点实在不人道,回头我会向看守所建议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报纸:“喏,今天的报纸。”
云观澜打开报纸,翻到某一页,脸色勃然一变。
他看到了那则解除婚约的启事。
片刻后,他平静下来,把报纸往地上一扔,嗤笑道:“我和聆笙之间的爱情,又不会因为这一纸声明而作废。”
郑无忌弯腰去捡报纸,又一张四方报纸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他一挑眉:“瞧,我怎么给忘了,这里还有一张呢,你要不要继续瞧瞧?”
云观澜疑惑地捡起那张报纸,然后展开。
郑无忌在小小的牢房里来回踱着步,高声慢调地背诵着启事的内容:“自今日起自愿脱离律师行业,终生不复履……”
“毁人婚姻乱人纲常,皆是跳梁小丑所为……
“为时未晚,悬崖勒马……
“将嫁与已故郑氏君信为妾妇……”
云观澜握着报纸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把报纸撕得粉碎,挣扎着站起来,蔑视地看着郑无忌:“说到底,你还是个懦夫。”
“将嫁与已故郑氏君信为妾妇,已故郑氏君信,真是可笑,我以为你至少会赤裸裸地掠夺,没想到,你还是打着死去的弟弟的旗号。
“无论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你都是一个躲在亡灵后面的懦夫。”
郑无忌一拳挥过去,重重打在云观澜胸前的伤口上:“对,我是懦夫,但就是我这个懦夫,掌控着你们两个人的生死。”
他收回手,嘴角上扬:“对了,我答应我弟妹,饶你不死。可是这件事情总要有个人顶缸,孙霖是纪晗璋的姐夫,那就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