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说云观澜回上海了,正打算拎着煮好的鸡汤去找他。这锅鸡汤她用新鲜现宰的老母鸡,加枸杞、淮山、陈皮,在砂锅里炖了一整个下午,守在厨房里,不时地用勺子撇去浮沫,用面包吸掉多余的油脂,炖出来的鸡汤香气四溢又清澄如水。
刚倒进保温桶里,她就接到了《新民早报》主编的电话。
对方告诉她,云观澜和孟聆笙要在报上刊登订婚启事。
对方把启事的内容念给她听:“云观澜、孟聆笙订婚启事:我俩今以电影为媒,《六法》为妁,山河为证,苍天作鉴,遵严慈之命缔结三生。谨定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八日在联懋电影闸北片厂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刺啦的声音,仿佛晚宴上烛台烧灼着桌布的棉线一般。
挂掉电话,傅思嘉回到厨房里,看看那一锅鸡汤,看看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砧板和垃圾。
然后她拿起保温桶,走到水槽旁,拧开盖子,把鸡汤倒进了水槽里。
拧开水龙头,鸡汤很快被水冲得干干净净。傅思嘉洗一把手,摸过放在一边的香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咬在嘴里点燃,望着窗外一轮沉沉下坠的夕阳怅惘地笑了。
什么洗手做羹汤呀,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她傅思嘉,本就应该举杯邀明月,捉笔写檄文,灯红酒绿又鲜衣怒马地独自潇洒过一生。
欢宴散尽各自归家,云观澜载着孟聆笙回到云公馆。
这是孟聆笙第三次来云公馆。
第一次以仇家和求助者的身份,第二次以朋友和法律顾问的身份,第三次以未婚妻的身份。
第一次睡在客厅沙发,第二次睡在客房,第三次……云观澜把人抱个满怀,下巴轻蹭着她的额头,语带笑意,声音沙哑:“按照这个规律,这次是不是该睡在主人房了?”
今晚订婚宴,孟聆笙穿的是一袭绿色连衣裙,正是那年云观澜送给她的礼物。
她在江边长大,皮肤本就白皙,暧昧的灯光下越发显得柔润如珍珠,云观澜两指作腿,从她的手背一直走到肩头:“知道为什么让你穿这件衣服吗?我过去听人说过一句混账话,说一个男人送女人衣服,为的是以后亲手帮她脱下来……”
孟聆笙嗤笑:“我还当是你穷了,连件新裙子都买不起了。”
云观澜在她背上“啪”地拍一巴掌,探身过来,咬住她的下巴,轻轻一磨。
……
孟聆笙是自然卷,这些年又没有剪过发,刚刚洗过还未干透的柔亮卷发散了半床。云观澜睡不着,单手支着下巴侧躺着,另一只手勾她的卷发玩,他撩起她的一绺头发,卷到自己手指上,卷好了又松开,这绺头发就变得越发卷……
他玩得不亦乐乎,孟聆笙本也是半梦半醒,被他这样给闹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你怎么这么无聊。”
云观澜遗憾地说:“古人说结发结发,可惜现在男人都不留长头发了。”
孟聆笙握着发尾坐起来:“你要是无聊睡不着呢,就去做点有意思的事。”
云观澜眼珠子一转:“行啊,我们来做点有意思的事吧。”
有意思的事,是看礼物。
订婚宴上,亲朋好友们送了不少礼物,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都被云观澜塞到车里带回了云公馆,就堆在书房里。
云观澜拉着孟聆笙去书房看礼物,孟聆笙嘲笑他:“还是个电影公司老板呢,瞧你这见钱眼开的样子。”
云观澜拉她在腿上坐下:“我呢,从小就喜欢拆礼物。过去家里穷,可是每年过生日过新年,我父母都会送礼物给我。礼物放在盒子里,外面包着彩纸,那是我小时候难得的惊喜和甜头。后来养父失踪,每年我都盼着能收到他寄来的礼物,如果有,那说明他至少还活着……可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他对养父充满孺慕之情。通过他零零星星的讲述,对孟聆笙而言,这个素未谋面的公公已经不算生人。
她知道他是前清举人出身,曾参与清末革命,因此流亡海外;知道他做过铁路华工代表,人在国外却依旧支持国内革命;知道他家有祖业,博学多才,会唱昆曲《牡丹亭》,会给《风雨归舟》重新谱曲,本可以做一个走马观花的风流纨绔,最终却飘零异国不知下落。
孟聆笙双手捧起云观澜的脸:“虽然不是亲生父子,但其实你和他很像。”
一样热爱美好之物,并且一样充满责任感。
两个人一起拆礼物。
余玫瑰送的是一对昂贵的腕表,孙霖送的是一套百年好合的陶土娃娃摆件……拆到澹台春水送的礼物时,云观澜惊呼一声:“这可是份厚礼!”
是一沓装订好的稿纸,封面用金墨写着三个大字:春荫梦。
这是《春荫梦》的剧本。
云观澜向孟聆笙解释:“那年拍《杀夫》时我就跟他商量,想要拍《春荫梦》,希望他亲自操刀改编剧本,但他一直推托,说事多太忙,没想到原来是在偷偷写呢。”
当年云观澜给病中的孟聆笙读过《春荫梦》,这本书算得上是两个人的定情物,澹台春水作为《春荫梦》的作者,送《春荫梦》剧本作为订婚贺礼,再合适不过,再有心不过。
两个人一起读剧本。
《春荫梦》的背景是北伐战争,比起小说来,剧本的格局显然更加宽广,立意更加高深,云观澜眼睛里星光闪烁:“如果拍成电影,这会是一部史诗片,一部恢宏巨制,至少要分上下两部,联懋还从没拍过这样的电影,不,应该说,国片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类型。”
孟聆笙微笑地看着他,她不懂电影,但她喜欢看云观澜说起电影时的样子,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云观澜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喃喃道:“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美国默片,叫《科学怪人》,讲的是一个科学家创造出一个怪物的故事,又吓人又迷人。去美国找你那年,我又看到了一部叫《科学怪人》的电影,还是科学家和怪物,比起小时候看的那部,时间更长,用了更多新的拍摄技术……我就想啊,什么时候国片也能拍这类电影就好了,国片起步太晚,缺少的类型太多了。”
孟聆笙抚摸着他的头顶:“会有的,有你这样的电影人在,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窗外已经晨曦初现,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上海八月的清晨,整个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温柔而静谧。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九号。
没有人会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后,这片温柔静谧,会被彻底打破。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传遍了全上海。
连吴妈都神秘兮兮地跟孟聆笙说:“孟律师,侬晓得吧,下午虹桥机场那里打死了两个日本人。”
孟聆笙心里咯噔一声。
四天后,中日在上海正式开战。
战场虽然暂时止于华界,但对租界内也并非毫无影响,人在租界内,依旧可以隐约听到华界战场上传来的隆隆炮声,各租界当局为维持租界秩序,也纷纷派军队进驻租界,租界入口,挤满了自华界涌来的难民。
孟聆笙记挂着云观澜,无心工作,索性提前让小陈、小静下了班,自己跑去云公馆找云观澜。
一路走来,她看到金发碧眼的英法美士兵,肩背行李手抱儿女脚步沉重的中国难民,眼前又浮现出四年前宝山路上被炸成焦土废墟的商务印书馆和闸北被夷为平地的大片民居。
见她来,云观澜抓住她的手:“你来得正好,我刚想去找你。”
他拉孟聆笙在沙发上坐下:“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联懋员工有不少都住在闸北,孙霖一家也是。现在闸北那边乱成一片,日本人还在轰炸,张威、刘武帮我搞到了一辆卡车,我想跟他们跑一趟去接人。”
他嘴上说是商量,听语气却已经下定决心。
孟聆笙点点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云观澜笑一笑,扯出脖子上那枚“金玉满堂”的花钱儿给她看:“我有护身符呢。”
他弯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孟聆笙焦急等待了一整天,到黄昏时,终于听到卡车沉闷的声音。
孟聆笙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出去,一辆卡车停在云公馆门口,车斗里载满了人,都是些孟聆笙熟悉的面孔。
驾驶室门打开,云观澜跳下来,孟聆笙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怎么去那么久!”
云观澜此刻狼狈极了,他的白衬衫已经变成了灰衬衫,脸上也布满了一道道泥与灰汗交融的污痕,手臂上甚至有几道血痕。
他轻声细语地向孟聆笙解释:“情况比想的复杂。闸北被炸得太厉害,很多民居都被炸毁了,日本兵拿着刺刀到处巡逻,老百姓怕日本兵,好多都躲了起来,我们光找人就找了好久,又有很多非联懋员工的同胞向我们求助,总不好不管。进租界时又跟哨卡的法国兵磨了一会儿嘴皮子,最后拿出埃德蒙先生的信物才总算过关。”
埃德蒙先生就是傅思嘉在法租界公议局的那位朋友。虹桥机场事变后,云观澜第一时间去拜访了埃德蒙先生,借着傅思嘉的旧关系和一只元青花梅瓶,跟他建立了一点友谊,也向他讨要了一点信物。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张威、刘武拉下卡车后挡,卡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鱼贯走进云公馆。
孟聆笙看见了孙霖和他的小舅子纪晗璋。
但是没有孙霖的妻子纪晗瑜。
孙霖神情疲惫哀伤,纪晗璋眼里燃烧着怒火。孟聆笙不敢问他们,她小声问云观澜:“孙导的太太呢?”
云观澜与她相握的手骤然一紧。
片刻后,他说:“孙太太教书的聋哑学校被敌机轰炸,孙太太和她的学生们一起遇难了。”
孟聆笙的心“咯噔”一下,沉沉地坠落下去。
云公馆虽然不小,但瞬间涌进这么多人,也还是要费心安置。
作为云公馆的女主人,孟聆笙当仁不让,她把所有人按男女老幼分成三拨,女人带孩子睡在客房,老人也一样,男人们则在客厅打地铺,好在这是盛夏八月份,无须考虑棉被取暖事宜。
她还特意给孙霖和纪晗璋郎舅两个单独安排了一间房。
同时又安排张武、刘威去米行多买些米面等粮食囤在家里。
等到闹哄哄的云公馆终于恢复秩序,已经是深夜时分。
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孟聆笙和厨娘清点好家里储备的粮食,根据今天的消耗估算了一下,做了个打持久战的采购预算,这才蹑手蹑脚地绕过满客厅沉睡的人,走上二楼,来到云观澜的卧室。
不,准确地说,现在是他们两个的卧室了。
云观澜正伏案在写什么,孟聆笙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双臂环着他的颈子从背后抱住他:“你在写什么?”
云观澜给她看,是一份名单。
一份好长的名单,上面有上百个人名,只是有的名字后面打的是对勾,有的是问号……而有的,是一个叉。
孟聆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个叉是什么意思?”
她敏锐地感觉到,云观澜浑身一紧。
半晌,他轻声道:“白天有件事我没告诉你……聆笙,联懋的闸北片场没了。”
孟聆笙的脑袋里轰隆一阵响。
云观澜抱着她纤细的腰,脑袋倚靠在她肩上,他的声音充满疲惫:“我眼睁睁地看着闸北片场在我眼前被炸成一片废墟,就像我曾经看着它是如何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垒起来……聆笙,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滋味可真难受啊。”
他闭着眼睛,轻蹭着她的肩:“片场被炸的时候,里面还有十几个联懋的员工。我对他们说,这一车满了,装不下了,让他们在片场等一等,我把车上的人送到法租界就回来接他们。”
“他们都很听我的话,跟我说会在片场等我。可是车刚开出去没多久,我就听到一声巨响,回头看,整个片场已经只剩下滚滚浓烟……十几条人命啊,如果我让他们上了这辆卡车就好了。”
孟聆笙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是你的错,当时如果继续耽误下去,或许连那一车人都保不住。逝者已矣,不要再想那些已经不在的人,我们一起来想想,怎么安置活着的人。”
云观澜点点头:“有一部分员工,我今天没有在闸北找到,不知道他们是已经来了租界还是怎样了,我给他们打了问号,打算明天兵分两路,我和刘武继续去闸北找人,留张威在租界按名单打听。”
孟聆笙给他看自己做的账目:“你看,这是租界今天的米价,恐怕还会持续上涨;这是今天一顿饭消耗的量,这是我们家目前的粮食存量,我们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养这么多人,你钱够用吗?”
云观澜抚一抚她蹙成川字的眉头:“难怪人家说管家婆管家婆,你放心,钱是肯定够的,这些年来联懋收入颇丰,全是仰仗员工们尽心尽力,现在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孟聆笙迟疑了下,说:“老孙和纪晗璋……”
想起纪晗瑜来,孟聆笙不禁有些眼酸,虽然只见过她两面,但两次见面都是在欢庆的场合,一次是她和老孙的婚礼,一次是自己和云观澜的订婚典礼,没想到第三次听闻她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记忆里那是个温柔甜美的女孩子,才二十岁出头,蓓蕾初开的年纪,她还是个非常有爱心的人,在聋哑学校教书,假如不是为疏散学生,她未必会死。
云观澜摇摇头:“这种事情,外人很难真正感同身受,让他们先自己默默消化伤痛吧。”
孟聆笙双手捧起他的脸:“你能平安归来,我真是要感谢上天。”
到处都在死人,他却幸运地与炮弹擦肩而过,这点幸运,值得孟聆笙向她所不信仰的古今中外诸天神佛膜拜致谢。
她喃喃道:“如果我像王希孟那样,有一卷活画就好了。我们就钻进《富春山居图》的世界里,煮酒烹茶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云观澜抚摸着她柔顺卷曲的长发:“没关系,我们就是彼此的《富春山居图》。”
第二天,吃过早饭,云观澜和张威、刘武分头出发去寻人。
孙霖也坚持要去,摄像师老陈也扛着摄影机站了出来:“日本人炸了片场,为的就是让我们不能拍电影,可我老陈脑袋后面有反骨,别人不让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
云观澜沉吟片刻:“好,那这样,我和张威继续去闸北找人,老陈和我们一组,用你的镜头记录闸北都遭遇过什么。刘武你带老孙,你们两个一起去租界找人,带一点钱,找到人,如果他们已经安顿好了,就给他们一些钱,如果没有,就带他们回云公馆。”
他把昨天做好的名单分一份给刘武老孙,两拨人分头出发。
孟聆笙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新民早报》的主编拉她一起参加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要她利用自己在沪上女性中的影响力,撰文募集救护品和慰问品。
吃过早饭,她就进了书房写文章,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等到终于写完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声,孟聆笙知道,是出去的人回来了。
她飞奔下楼。
一下楼,看见云观澜正被老陈和张武搀扶着走进来,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云观澜面如金纸,嘴唇煞白,肩上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见到孟聆笙,他安慰地一笑:“没什么,路上遇到日本人,肩膀中了一枪。”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张威解释:“遇到日本兵,看到我们拿着摄像机在拍,就朝我们开枪,老板帮老陈挡了一枪。”
幸运的是,子弹打在肩上,伤不在要害。
医生很快来了,取出子弹敷上药包扎好,他告诉孟聆笙:“没什么大碍,两个月就能痊愈了。”
两个月,听上去似乎很短,但对于战争中的城市来说,又仿佛长得无边无际。
当两个月后,云观澜终于伤愈时,上海已经变了天地。
孟聆笙挽着他的手臂下楼,楼下客厅里,所有人围在一起,盯着茶几上那只小小的无线电,无线电里传出人声——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政府撤离,华界沦陷,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沦陷。苏州河以南公共租界、法租界,从今日起成为孤岛。
十二月的一天,云观澜和孟聆笙正在书房核对账目,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推门出去,俯瞰楼下,只见张威、刘武正张开双臂拦在大门前:“对不起,这是私宅,请勿擅闯。”
被他们拦在门外的,是一个穿日本军装的士兵。
云观澜和孟聆笙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心惊肉跳。
云观澜扬声道:“张威、刘武,让他们进来。”
他走下楼来:“两位有何贵干?”
日本兵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云观澜:“云老板,华懋饭店,明天,请到。”
送完信后,日本兵转身离开。
云观澜疑惑地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白色的请柬。
孟聆笙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蹲下,双手放在他膝盖上,仰脸看他:“写了什么?”
云观澜蹙眉:“是日本军方,邀请我明天到华懋饭店参加茶话会,说有事要商量,关系到联懋电影。”
孟聆笙的心一颤:“那你要去吗?”
云观澜把请柬折起来塞回信封里:“当然去,至少要知道他们想玩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