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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2 / 2)

孟聆笙跟在云观澜身后走进楼里,跟着他七拐八拐,最后进入一间摄影棚。

棚里正在拍戏,看布置,是一场吃饭的戏,房间布置成一间小厨房的内景模样,门口挂着印蓝花布帘子,沿墙立着碗柜,建着灶台,当中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摆着几样饭菜,一男一女坐在饭桌前,边吃饭边交谈。

台上的演员演得旁若无人,台下众幕后人员各司其职,鸦雀无声。孟聆笙第一次置身于拍摄现场,被这陌生的气氛所震慑,不由得屏气凝神手足无措,只乖巧地跟在云观澜身后。

云观澜领她径直走到一堆幕后人员身旁,人群中一个中年人瞥见他来了,扭头竖起手指“嘘”一声,又回转过去继续盯着台上,几分钟后他高喊一声“停”,整个棚里的气氛这才松快下来,人声叽叽喳喳地交织成一片。

云观澜向孟聆笙介绍道:“这是我们联懋的头牌,孙霖导演。”

孙霖看上去三十几岁,一张脸方正严肃,看上去不大像个从事文艺创作的导演,倒更像是学校抓纪律学风的师长。

云观澜又向孙霖介绍孟聆笙:“这是孟律师。”

听说云观澜要借戏服,孙霖一边召唤场务,一边同他开玩笑:“云老板可真抠门,好不容易盼到你来探班,不给我们带点心不说,还要拿我们的东西。”

孟聆笙疑惑地瞟云观澜一眼,对呀,他不是说来闸北探班吗,怎么连探班的礼物也没事先准备?

一个女场务小跑过来,听孙霖吩咐两句后,毕恭毕敬地对孟聆笙说:“孟律师请跟我来。”

她把孟聆笙带进更衣室,自己又跑出去,过了片刻后抱了衣裳回来。

孟聆笙抖开衣裳,这是一件素色格子单层棉旗袍,半旧,配一双平底绊扣布鞋。孟聆笙换上旗袍和布鞋,把蓬松卷曲的长发一拧扎成低马尾,再看镜子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平民弄堂里走出来的小学女教员。

走出更衣室,抬眼就看见云观澜,他倚墙抱臂斜斜站着,眼睛笑意流转地看着孟聆笙:“这下不是孟律师,是孟老师了。”

他换了一身片场剧务的装束,领子浆洗到发硬泛黄的白衬衫,磨得起毛边的麻料背带裤,半旧起褶的皮鞋,扣一顶褐色鸭舌帽,半遮住他凌厉的长眉。

孟聆笙打量着他:“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云观澜笑答:“你不知道,这一带的人虽穷,防备心却重。单身女人租房子是会被人提防的,这边的房东寻租客偏向于找小夫妻。正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我也不妨再陪你走这一遭。”

孟聆笙站着不动,云观澜挑眉道:“怎么,孟律师怕了?”

孟聆笙朝他走过去:“什么孟律师,我现在是孟老师。”

两个人走路去吉祥里,一路上商量着囫囵编了通瞎话,他们两个是外地来上海的小夫妻,孟聆笙现今在附近的小学做国文老师,云观澜则在附近刚建成的联懋制片厂里谋了份场务的差事,两人打算在这一带租一间房子,不用太大,有一间卧室睡觉、一间厨房烧菜就够了,当然,最要紧的是租金便宜。

吉祥里就在眼前了,云观澜却停住了脚步。

孟聆笙蹙眉看他,云观澜嘴角一勾弯起臂膀:“我说孟老师,咱们可是新婚小夫妻,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呢,你见大街上哪对情侣不是手臂缠着手臂肩膀着肩膀?”

孟聆笙只好挽住他的手臂。

冷不防的,云观澜轻轻一扯,把她拽得歪倚在他身上:“这样才勉强有点恩爱模样。”

地上有一洼水塘,路过时孟聆笙一瞟,水塘里歪歪扭扭地倒映着她和云观澜依偎着的影子,水面被风吹皱,涟漪荡漾,映着橘红的夕阳光,越发显得水中的人影暧昧缱绻。

她正看着倒影发怔,突然听到有人喊:“你们找谁?”

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位中年阿嫂正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穿一身灰色粗布旗袍,跷着腿坐在圈椅里,膝头放着个竹笸箩,里面堆了一个毛线球和一件正在打的毛衣。

孟聆笙挽着云观澜的手臂走过去:“阿嫂侬好,我们是来找房子的,请问这一带有没有空房子出租?”

话一出口,云观澜忍不住扭头瞟了她一眼。

认识这半年以来,孟聆笙从来都是说国语,国语源自北方方言,本就硬朗有余温柔不足,再加上她是个律师,念多了法律条文打多了嘴仗,更不知柔声细语为何物。

而现在,为配合外地人和新嫁娘的身份,她放软了声音,带出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整个人的气质也骤然绵软了几分。

倒真有几分像个“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的羞怯新嫁娘。

阿嫂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这才开口:“听口音不是上海人吧,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想到来这里租房子?”

路上已经把瞎话编熟了,孟聆笙对答如流:“我是桐庐人,我先生是诸暨人,我是附近小学的国文老师,我先生在离这儿不远的电影厂做事,想租间房子好上工。”

听见两个人都有正经工作,阿嫂神情松弛下来,变得热情起来:“那你们算是问对人了,我在这吉祥里住了快十年了,家家户户的事情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里倒是有两三户房空着没人住,你们具体说说想要什么样的。“

孟聆笙把那套编好的要求复述一遍,阿嫂一拍膝盖:“巧了,还真有那么一户,前段时间刚空出来,只不过……”

她的神色有些犹豫。

孟聆笙和云观澜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云观澜开口道:“有什么难处阿嫂不妨直说,莫不是房租太贵,怕我们付不起?”

阿嫂“哧”地一笑:“这个地方本就是穷人窝,房租是不贵的,只是兆头不好。”

她张望一下四周,站起来,凑近云观澜和孟聆笙,小声说:“那间房子死过人!是凶杀,还是妻杀夫。你们小夫妻最好不要住这种地方,兆头不好。”

孟聆笙“呀”一声捂住胸口,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脸色竟然也有些发白:“竟然有这种事情,吓死我了。”

云观澜看她演戏,心里好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摩挲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安慰道:“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孟聆笙佯怒地把云观澜一搡:“我有什么好怕的,人家是妻杀夫,又不是夫杀妻,就算怕也该是你怕。我看八成是这男人在外面勾三搭四才惹来杀身之祸。你可要小心,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我也饶不了你!”

云观澜顺势握住她的双腕,稍一用力把她扯进怀里搂住,叫屈道:“冤枉啊,我哪儿敢啊。”

孟聆笙冷笑道:“是,你是不敢,你现在是空有贼心没有贼胆,但难保以后不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们电影厂那个章小姐!”

听到“章小姐”三个字,云观澜一怔,他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孟聆笙,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章小姐是哪位?咱们刚才的彩排里没这个角色呀!

孟聆笙也愣住了,她这个“章小姐”指的是孟聆笙的女秘书章小荷,初见那天,在云观澜的办公室里扑在他身上解他衬衫纽扣的女孩子。

刚才也不知怎么的,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的名字突然就冲到了她的嘴边。

两个人瞬间僵持住了。

这僵持看在阿嫂的眼里,却理解成了云观澜被孟聆笙戳破心思,她忙打圆场:“哎呀,你们小夫妻,到底是年轻,以为拈花惹草就是了不得的事情,侬哪里晓得呢,夫妻间的事,何止拈酸吃醋这么简单。她不杀他,迟早也要被他打死!不被打死也要被饿死,总归是要死一个的,她这叫先下手为强!”

孟聆笙一惊,这里面果然有内情!

正要追问,突然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赤着上身,肚子鼓鼓,圆亮的光头一头扎进阿嫂怀里,阿嫂双手扣住他肩膀:“这是我儿子,阿乐。阿乐,问叔叔阿姨好。”

阿乐扭过头来,一双晶亮的眼睛滴溜儿打转地看向云观澜和孟聆笙,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响亮地说:“我见过你们的,就在……”

他就是之前他们来时街上的小孩!

不等他说完,云观澜截断他的话:“我也记得你,先前我和阿姨来的时候,你就在街面上玩是不是?”

说话间,他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糖果,逗弄阿乐:“喜不喜欢吃糖?”

到底是小孩子,一见到糖果就把一切抛到了九霄云外,阿乐跳起来抢过糖果,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满脸餍足地跑开。

阿嫂笑吟吟地看着云观澜:“先生你很喜欢小孩呀,你们两个有小孩没?”

尽管知道是做戏,孟聆笙还是不禁热气上脸,她低声回答:“我们才刚结婚没几天。”

云观澜忙补充道:“现在连房子都还没有,等安顿下来才好考虑生孩子,到时候生十个八个的,还要劳烦阿嫂多多给我家这位传授育儿经呢,你说是不是?”

他屈肘轻撞一下孟聆笙,孟聆笙凶狠地回瞪他一眼,嘴上却还不得不装得温软娇羞:“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把房子租定了才是真的……对了阿嫂,你刚才说什么先下手为强?”

阿嫂索性把怀里的笸箩往桌子上一放:“打老婆呀,那张屠夫吃酒又好赌,拿到工钱就去赌,赌输了就喝酒,喝完酒就打老婆……”

张屠夫一家只有夫妻两口人,是在三年前搬来吉祥里的,搬来时两人也是新婚不久。张屠夫在附近一家小屠宰场里帮忙,他的妻子张林氏听说过去是在别人家里做女佣的,结婚后就辞了工在家中操持家务。一家的生计都落在了张屠夫一个人肩上,张屠夫觉得老婆靠自己养活,以家中功臣自居,后来又沾染了酒和赌,脾气就变得越来越差,稍有不顺心的事情,就打老婆来发泄。

尤其是年初,“一·二八”日本人的飞机轰炸闸北,吉祥里虽然躲过一劫,但张屠夫工作的屠宰场一带吃了炮弹。张屠夫丢了工作,失意之下,他的赌瘾和酒瘾越发加重,每日流连赌场酒馆,赌债越欠越多,熟人怕惹麻烦也不敢再给他介绍工作。

家境渐渐拮据到连米汤都喝不上,为了生计,张林氏托人找了份工厂女工的工作。

“那段时间张太太真叫一个神采飞扬,过去她老是畏畏缩缩的,走路沿墙溜边,街坊们和她打个招呼都能吓她一跳,过街老鼠似的怪可怜的。去工厂做工的那两个月,她腰也直了背也挺了,会笑了,也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了。

“可惜的是,好日子没持续几天,张屠夫不知道听了谁的教唆,嫌老婆抛头露面丢了自己的脸,闯到工厂里大闹了一通,逼得张林氏辞了工。

“退工后她吞安眠药自杀过一次,但是没死成,被救了回来。还不如就那样死了呢,那之后,张屠夫打她打得更厉害了。

“张家就在我家隔壁,隔着薄薄一层板,惨叫声我听得一清二楚。”

孟聆笙精神一振,她试探着问:“那凶杀案当天,隔壁发生的事情你也听得很清楚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阿嫂的神色明显变得防备起来。

云观澜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来,往笸箩里一撒:“这些糖送给阿乐吃,总之,房子的事情还要劳烦您多费心,我们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改天再来拜访。”

走出吉祥里,孟聆笙问云观澜:“你怎么还带着糖?”

幸亏他带了糖果,这才堵住了阿乐的嘴,让她成功打听出张家的那些家事。

云观澜双手插在裤兜里,笑吟吟的:“找人家打听事情,当然要预备好甜头。倒是你,我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你也不给我点甜头尝尝。”

孟聆笙看一眼手表:“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我还想跑一趟看守所,改天吧,改天请你吃饭。”

云观澜“哧”地一笑:“那可不成,万一改天你不认账呢?不如这样,我开车送你去看守所,然后你再请我吃晚饭,怎么样?”

孟聆笙心知他其实是借故帮自己忙,天色已晚,看守所距离这里也有一段距离,既然云观澜愿意当这个免费司机,她也就欣然接受:“只是从看守所出来不知要到多晚,要连累你陪我饿一会儿肚子了。”

云观澜把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拿出来,伸到孟聆笙眼前舒展开:“没关系,我留了点甜头给我们两个。”

他的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两颗包装好的花花绿绿的糖果。

到达看守所时已是夜幕沉沉。

看守所建在荒僻之处,周围鲜有人家,一片阒无人声的寂静和黑暗里,只看得见看守所透出的昏黄灯光,间或听得见几声狗叫,伴着随风摇曳的幢幢树影,显出一派萧瑟凄凉。

一阵夜风吹过,孟聆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云观澜捞起搭在汽车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抖开披在她单薄的双肩上:“难怪古人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九月的夜风还真是有些厉害。”

孟聆笙打了个喷嚏,嘴上还不忘嘲笑他:“古人说的九月是农历九月,你这半个外国人又充内行了不是?”

话虽这样说,到底畏冷,她没有拒绝云观澜的西装。

两个人下了车往看守所走。进门处的路灯坏了两盏,光线暗淡,路又不平整,两个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孟聆笙冷不防脚下踩到个坑身体失去平衡,幸而云观澜眼明手快,一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手环着她的腰把她捞住。

孟聆笙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站稳,刚想对云观澜道谢,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咳。

她循声扭头望去,只见前方灯火阑珊处,槐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幽魂般静立着,树影婆娑,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的嘴角似乎噙着一抹冷笑。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不急不缓地朝孟聆笙和云观澜走过来。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远,他终于走到孟聆笙的面前:“孟律师,好久不见,没想到再见你竟然是在这里。”

他的余光有意无意间往孟聆笙的手臂和腰上一瞟,孟聆笙这才意识到,云观澜还保持着刚才搀住自己时的姿态。

她立刻如被火烫到般推开云观澜,向右离开云观澜一步,披在肩上的云观澜的西装外套也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了地上。

夜风愈发大了,她单薄的身影有不易察觉的轻颤,她扬起脸,对那白西装男人报以礼貌的微笑:“好久不见,郑大哥来这里也是为公务吗?”

男人温柔一笑:“是啊,我现如今在法院做推事,有事找看守所李所长。这位是?”

他仿佛刚刚注意到面前的云观澜。

云观澜冷眼看着对方:“云观澜。”

直觉提醒着云观澜,眼前这人并非善类。

他和孟聆笙是什么关系?云观澜见过各种各样的孟聆笙,倔强冷硬的、柔弱无助的、伪装羞怯的……

但此刻的孟聆笙,在这男人面前却显露出驯服,仿佛凭空矮了一头。

男人微微颔首:“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云观澜云老板,久仰。鄙人郑无忌,一名小小的推事,与孟律师是……”

云观澜敏锐地察觉到,孟聆笙的肩膀骤然绷紧。

郑无忌瞟了孟聆笙一眼,轻轻吐出“同乡”两个字。

孟聆笙的肩膀倏然下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郑无忌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郑某的事情已经办完,就先告辞了。”

他绕到孟聆笙的右手边,与她擦肩而过。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没看见,他一脚踩上那落在地上的云观澜的西装,在上面留下一个深深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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