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观澜低头看她,见她的眼神里满是哀求,不同于白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律师,现在的她像是一只躲避猎人寻求庇护的猎物,让人觉得如果弃她不顾实非君子所为。她紧紧贴着他,他能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因为恐惧而战栗。
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云观澜叹一口气,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腰,搂着她往前走。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前面横插的小巷子里突然闪出两个人来,双手抱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孟聆笙心下一惊,她回头一看,后面的追兵也现身了,正朝他们逼近。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果然是有预谋的!
云观澜低声道:“你可真是个倒霉鬼,遇到你准没好事。”
说话间,他强行扒开孟聆笙的手,抽出自己的手臂,举起双手朝面前的伏兵走过去:“各位好汉,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报仇可要找准对象,我只是个路过的,这件事情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正当孟聆笙气得咬牙的当口,他骤然一脚踹向伏兵的胸口,将对方踹倒在地,一把拽住孟聆笙:“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他拉着孟聆笙夺路狂奔,后面追兵穷追不舍,孟聆笙穿着高跟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平日惯穿平底鞋,今天这双高跟鞋是为显得庄重才特意换上的,没想到此刻竟然成了累赘。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她脚下一个趔趄,“哎呀”一声跪倒在地上,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云观澜低低咒骂一声,蹲下身来半扶半抱着想要把她搀扶起来,这时一个壮汉已经追到眼前,狞笑着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劈头朝孟聆笙砸下来,云观澜忙架起手臂格挡,“哐啷”一声,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余下的几个追兵紧接着赶到,把两个人团团围住,云观澜不顾肩膀疼痛,伸长双臂把孟聆笙圈在怀里,一个看似是小头目的人在他们面前蹲下来,脸上扬扬得意:“跑啊,你们再跑啊,看你们有多大本事,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突然,他脸色一变,对着云观澜失声喊道:“二少爷!”
听到这句“二少爷”,小喽啰们立刻跪了一地,孟聆笙惊讶地抬头看向云观澜,只见他也是满脸诧异,但他很快就收敛了惊愕,沉声道:“知道是我还不快滚!”
听到他的命令,小喽啰们争先恐后地爬起来四散逃窜,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孟聆笙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往地上一坐,和云观澜面面相觑:“现在怎么办?”
云观澜挣扎着站起来:“我家就在这附近。”
他居高临下地朝孟聆笙伸出手来,孟聆笙略一迟疑,握住了他的手。
云观澜把她拽起来,她便跟在云观澜身后,一瘸一拐地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云观澜家果然就在这附近,难怪这大半夜的他会从天而降成为她的救星。
云公馆是一幢红砖别墅,左右无邻,十分幽静。一进门,云观澜便翻出两瓶跌打药酒,扔一瓶给孟聆笙,自己拿着另外一瓶走到正中的沙发上坐下,不顾客厅里还有个异性,光明正大地解开衬衫扣子扯开半边,把药酒往肩膀上一倒,客厅里顿时弥散开一股强烈的药酒气味。
孟聆笙蜷缩在角落的圈椅里,手里拿着药酒,心里觉得尴尬。白天她才刚和云观澜吵过一架,被他救了一命本来就已经很尴尬,现在她坐在人家的客厅里,手里还拿着人家的药酒,难不成待会儿还真要当着他的面脱鞋脱袜?
云观澜突然痛哼一声,恶声恶气地冲她喊:“喂,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我为了救你受了伤,伤在肩上,自己涂药不方便,你总要帮一下忙吧?”
被他这么一喊,孟聆笙更觉得尴尬,只得扔下手里的药酒走到云观澜面前。
云观澜方才那一闷棍挨在肩膀上,对方下手很重,他的肩胛骨上瘀青了一片,自己确实难以处理。孟聆笙一声不吭地拿起药酒倒在手心里,手掌覆上云观澜的肩膀,仔细认真地按揉起来。
云观澜以余光觑她,孟聆笙垂着眼睛,目光却投向别的地方,不敢落到他的肩膀上,一张脸红得跟火烧云似的,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满脸的尴尬和羞窘。这一本正经的小律师八成还信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长到现在估计从没和异性亲密到这个地步过,云观澜嗤笑一声:“你这是得罪了人?”
孟聆笙惊讶:“你怎么知道?”
今天晚上这件事并非飞来横祸,而是对方早有预谋,显然,对方是为警告或报复她而来,刚才坐在圈椅里,孟聆笙把最近的事情梳理了一下,初步得出结论:这件事情多半是傅六小姐那群不成器的哥哥所为。
云观澜怪声怪气地回答:“这种事情无非三种可能,劫财、劫色和蓄意报复,四个对一个,若说是劫财不至于要动手,可见是蓄意报复。”
他这话说得奇怪,孟聆笙反问:“何以见得不是劫色?”
云观澜打量她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你有色可劫?”
孟聆笙一张脸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穿的也是偏中性化的职业套装,着实不像是能让人见色起意的对象。
然而但凡是个女孩子都不愿听人菲薄自己的长相,听了他这句话,孟聆笙忍不住脸色一沉。
见她脸上稍显怒色,云观澜突然促狭心大起,他扭过头,眼神暧昧地望着她,将声音压得低沉沙哑:“不过再细看一下,你也颇有几分姿色嘛。”
孟聆笙一惊,猛地推开他往后跳了几步,蹿到圈椅旁抓起衣服就往门口跑,然而真握上门把手时,想到那群小混混她又迟疑了。
见她迟疑,云观澜借机煽风点火:“你有胆就出去啊,说不定他们还在外边等着你呢,只等你出去就给你一闷棍,把人打晕后往麻袋里一装,扛到白渡桥上往下这么一扔,明天我就能在报纸上看到新闻——《黄浦江里惊现女尸,妙龄女子究竟何人?》,可怜孟大律师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
孟聆笙僵立在门前,握着门把手的手忍不住松了一下,她正要回转身,却又听见云观澜说:“不过留下来也不安全,毕竟这屋子的主人也是个大大的恶霸,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他们喊我二少爷?我是他们的头目,跟我比起来他们不过是些小角色……”
听了他这句话,孟聆笙反而下定决心回转身来,径直走到他对面,在沙发上坐下:“真正的恶霸哪来那么多废话,全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我看你也不过是图嘴上痛快,谅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云观澜嘴角一勾:“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
他站起来,朝她倾身过来,一股浓郁的药酒味瞬间笼罩住了她。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不过不是因为我不够恶霸,而是因为你实在姿色欠佳。”
说完这句话,他恶劣地朝她耳朵吹一口气,转身朝楼梯走去,孟聆笙喊住他:“喂,那今晚我睡在哪儿?”
云观澜回过头来:“就睡沙发吧。”
孟聆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葛朗台吧?你家这么大,想必有很多客房,就让客人睡沙发?”
云观澜竖起食指晃一晃:“第一,你不是客人,是不速之客,我没有赶你走已经是仁至义尽;第二,我的客房都是藏娇用的,就算你愿意被藏,我也并不觉得你是娇啊。”
孟聆笙气结。
再战告捷,云观澜得意地大笑着走上楼去。
孟聆笙在云观澜家的沙发上蜷缩着辗转了一夜,一熬到天亮就立刻逃离了云公馆。
等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室友澹台秋正准备出门,两个人在楼下撞了个正着,见她满身狼狈,澹台秋大吃一惊:“你可算回来了,再不见你人我可就要去巡捕房报警了!”
孟聆笙的脚踝这一崴,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所幸没伤到骨头,但她还是遵照医嘱在家里养了足足一个星期。
澹台秋在圣约翰大学当助教,孟聆笙伤愈的那天正赶上澹台秋休假,外头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澹台秋便借口呼吸新鲜空气有利于身体健康,硬要拖着她出门去逛街。
澹台秋年纪轻轻又家境富裕,和每一个漂亮女孩一样对购物充满了兴趣,一出门她就拖着孟聆笙直奔永安百货。
路过霞飞路时澹台秋驻足了片刻,望着一幢刚刚装修过的三层小楼长吁短叹,孟聆笙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澹台秋向她解释:“这里过去是永泰电影院,去年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影院被联懋电影公司买了下来重新装修,新影院后天晚上开张。听说联懋影院是目前上海最豪华最文明的电影院,后天开幕仪式上会放一部神秘的外国电影,据说是好莱坞大片呢。噱头搞得十足,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可惜一票难求,连我哥哥都搞不到票。”
澹台秋是广东中山人,她的哥哥澹台春水是享誉大江南北的剧作家,现如今就在省港一带的电影圈子里打拼,连他都搞不到票,虽然有地域上的原因,但也确实可以说明这新影院开幕式的排场之大。
然而听到“联懋”两个字,孟聆笙却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由得冷哼一声:“奇货可居!”
她现在对云观澜的感觉很复杂,他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从这点看不能说他完全是个坏人,但是他威逼君凤仪撤诉也是她亲眼所见,更不要说他和女秘书在办公室里的那点苟且之事,何况他还处处挤对自己,以讽刺挖苦自己为乐!
孟聆笙实在无法放下芥蒂,对他青眼相加。
永安百货里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孟聆笙跟在澹台秋身后,帮她拿着衣服,看她饶有兴致地逐件试穿新到货的时装,对于澹台秋“这件好不好看”的询问,她通通敷衍地回答“可以”“不错”“挺好的”。
澹台秋忍不住抱怨:“我说阿笙,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怎么能对这么多漂亮衣服无动于衷?”
孟聆笙只得抱歉地一笑。
突然间,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把衣服往澹台秋怀里一塞:“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拔腿就跑,留下澹台秋一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见鬼了不成。”
孟聆笙当然没有见鬼,但是也和见鬼无异——她看见的,是君凤仪。
和一个陌生男人亲密地挽着手,小鸟一般依偎在对方身上的君凤仪!
孟聆笙奋力拨开人群朝君凤仪追过去,终于在商场门口追上对方,她大喊一声君凤仪的名字。君凤仪回过头来看见是她,脸上走马灯似的闪过惊慌、尴尬、心虚等种种神色,最后又定格成一副与平时一般柔弱动人的表情:“是孟律师啊。”
孟聆笙没有理会她的矫揉造作,只眼神犀利地看着那男人:“君小姐,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先前君凤仪找她做律师打离婚官司,告诉她离婚的原因是陈家自诩书香门第,不愿女眷抛头露面,威逼她退出电影圈回家相夫教子。孟聆笙虽然对电影明星这个职业没有好感,但仍旧认为女性有自主选择职业的权利,所以才接下了这个案子。没想到这位女明星竟然满嘴谎言,她这哪里是为了捍卫自由,分明是早就红杏出墙有了姘夫,却又不愿割舍夫家的富贵,所以才找律师打官司,想要从丈夫的财产里分一杯羹。
事情已经被拆穿,君凤仪也不再装腔作势,她示意那男人先离开。男人走后她便走过来抱住孟聆笙的手臂,温言软语地说道:“孟律师,你天天说要解放女性,要解放女性的话,女人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帮助吗?你为什么反倒向着男人说话?”
孟聆笙冷笑着抽出手臂:“君小姐,男女平等的要义在于平等两个字,女性解放追求的是男女之间享有平等的权利,而不是为一方谋求特权。人先是人然后分男女,是人就应当讲究礼义廉耻,你的行为是在污名化女性解放,只要有你这样拿女性解放当挡箭牌作恶的人存在一天,女性就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解放。”
说完这番话她便转身离开,把君凤仪气急败坏的咒骂声甩在身后。
澹台秋还在原地等着,孟聆笙向她道歉:“对不起,澹台,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先走了,你自己慢慢逛吧。”
她去了联懋。
一见她进门,上次那位女接待赶紧跑过来,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这位小姐,如果你再在这儿闹事我就要叫保镖了!”
孟聆笙窘迫地一笑:“我来找云观澜先生。”
听她这次口吻还算客气,女接待松了一口气,张开的双臂却依然没有放下,显然对上次她的“造访”还心有余悸:“对不起,我们老板忙得很,要见他需要预约,没有预约就只好等。”
孟聆笙点点头:“麻烦你了,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他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在靠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等到云观澜终于从楼梯上走下来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洒进联懋的接待大厅里。云观澜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孟聆笙。
她坐在长椅上,脊背挺直双膝并拢地坐着,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姿态乖巧得仿佛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她今天的打扮也像学生,没有穿那套职业化的西装,而是穿了一件阴丹士林的旗袍,外面罩一件半旧的红色绒线开衫,踩一双女学生最爱的圆头黑色漆皮鞋。她整个人沐浴在金红色晚霞和玉兰味的春风里,显得温柔而驯服,如同蓓蕾初开的白望春,让人简直无法将她与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律师联系起来。
孟聆笙也看到了他,她起身朝他走过来,云观澜停住脚步,伫立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侧身倚靠着扶手等她过来,摆好了战斗架势,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孟聆笙终于走到了楼梯旁,她抬起头来仰望着云观澜,云观澜嘴角一勾:“怎么?又来找我吵架?”
他在心里拉响了战斗警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孟聆笙弯下腰来,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
云观澜愣住了。
他摆好了迎战架势,做好了战斗准备,然而等来的却是对方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这小律师今天又想玩什么花样?
孟聆笙直起身来,仰望着他,满脸严肃,满眼诚恳:“云先生,我今天来,一为道歉,二为道谢。”
云观澜蹙眉不解。
孟聆笙轻咳一声,垂下眼帘,眼神羞窘地在脚尖上溜达,片刻后她重又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正视着云观澜:“君凤仪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今天在永安百货,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手挽手走在一起。”
云观澜眉毛一挑:“哦?手挽手走在一起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啊。”
他背手弯腰,凑近她的侧脸,用轻柔暧昧的语气耳语道:“我和你也曾经手挽着手呀。”
孟聆笙耳根子瞬间烧得通红,但她还是强装镇定:“这正是我来的第二个目的,向你道谢,谢谢你那天晚上出手相救。”
云观澜“咦”一声:“孟律师,你的逻辑大有问题啊。我救你是上一周的事情,当时你不告而别,到今天才来说谢谢,原因是终于发现了君凤仪在说谎,发现我不是你所认为的恶霸。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道谢的前提是我不是恶霸?也就是说,如果我是恶霸,那你就不用道谢了?孟律师,你的恩怨可不太分明啊。”
听了他这番调侃,孟聆笙越发觉得羞窘,头也垂得越发低,双脚不安地挪动着,双手更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得死死地抠着垂在身前的单肩包,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活像一个上课打瞌睡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女学生,不知所措,只等着老师大发慈悲地放她一马。
欣赏了一会儿她的窘态后,云观澜终于大发慈悲,“扑哧”一笑:“总归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值得鼓励嘉奖。”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票来:“后天晚上我的第一家电影院开张,欢迎你去捧场。”
他把票递到孟聆笙的面前,孟聆笙却没有接。
云观澜嗤笑道:“怎么?还是看不起我这恶霸的声色犬马?”
孟聆笙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不敢,只是想厚着脸皮多为朋友要一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