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讲这个故事之前,我的心情很沉重。
从一开始,到最后。
最最短暂的抽离,却逃避不了最最初始的宿命。
沈仙刀上神霄山找清微的时候,清微已经不是清微公主,而是清微元君。
元君是一个修炼者的称号。泰山神的女儿叫做碧霞元君,北斗众星之母称为斗姥元君。
本朝帝室崇奉道教,但这绝对不是一名公主变成一名女冠的原因。
清微公主变成清微元君的时候,十八岁,已婚。
事实上,她应该被冠上夫君的姓氏。她的夫君姓莫。
严格说来,那个时候的清微,应该算是孀居。
她的丈夫莫阳,已经去世。
莫阳第一次看见清微的时候,她正在屋檐下避雨。
雨势随风,仍然把她打的浑身湿透。
“喂,小姑娘,干嘛不进来呢?”莫阳一个人坐在温暖的小酒馆里,火炉上温着黄酒,桌上摆着牛肉。这种天凉欲秋的时候,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此,听雨,喝酒,烤火。
可惜,清微小姑娘那被裹在一袭巨大斗篷里的娇小身影,挡住了莫阳同街对面那株秋海棠的脉脉含情的视线交流。
“我没有钱,也可以进来么?”清微回头。斗篷下面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和一张很可爱的圆脸。
莫阳叹口气。“谁叫我和这酒馆的老板是好朋友呢?”他笑起来,指指身旁的椅子。“谁叫这位老板是个大好人呢?进来吧,我替他免了你的酒钱。”
柜上的老板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清微像只淋湿了的兔子一样蹦进来发出一声银铃一样的轻笑的时候,老板的眼神立刻收了回去。
谁叫男人永远无法拒绝十几岁的少女呢。谁叫十几岁的少女永远长得那么水灵呢。
莫阳眨眨眼睛,发现对街的秋海棠被风雨洗得愈发明艳了。
莫阳,莫阳的朋友酒馆老板梅浩,以及小姑娘清微,成了朋友。
本来想要追清微的是梅浩。
他和莫阳一样,是天生的浪子——仅限于情场。
但是清微喜欢的是莫阳。——十几岁的女孩子永远选择长得更帅的那一个。她们至少要再过五年,才懂得男人的相貌丝毫无关紧要。
莫阳本来打算拒绝的。
他如果在清微向他表白之前先消失不见,如同他在漫长的情场生涯中做过无数次的那样,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天清微借着酒意,说了一个让莫阳决心留下来的理由。
“三个月。”她说。
“什么?”
“我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她必须要回到她的宫殿。
这是她与这个帝国的皇帝,她最亲爱的父王的一个约定。
清微从一生下来开始,就和所有孩子不同。
宫廷里养了无数的大师,那些大师们见到这位公主全部忍不住高声赞叹。
如果一亿人中真的有一个武学天才,如果根骨奇佳这种事情真的存在,那么就应在这位公主身上无疑。——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存在,那发生在代代血统优良集中一国之强悍基因的皇室,也是奇迹中最正常的一种。
所有大师都认定,她应该能够超越武学的极限,上达天道。
所以,从清微六岁开始,就有无数张奏折陈情要求让公主出家成为女冠,专心修炼。
毕竟,一个天道者是一个国家强盛的最佳证明与保障。
好在有一位强势又任性的皇后。
她护着她唯一的女儿,坚决要她享受人世间的幸福。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最大的幸福,便是爱。
而道门,拒绝爱。
清微成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皇后驾崩,天下悲恸。
之后,同样宠爱女儿的皇帝试图为清微宫招选一个驸马。
当时的清微,武学和眼界,已经如同被预言的那样,不与尘俗等高。
梦想娶公主的无数年青才俊,她一个也看不上。
一拖,便是三年。
请原谅这个故事必须简洁。
因为,清微的生命,似乎是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才变得丰富,拥有着无数的细节和色彩的。
她十八岁的时候,皇帝已经开始劝着她出家。
她问父亲要了三个月。
自由的三个月。
然后,去心无旁骛,去心若止水,去心如死灰。
三个月里面的第一天,她遇见一场雨。
后来那场雨,下足了一百天。
当时,清微说三个月的时候,眼里的那种绝望,彻底迷惑了阅人无数的浪子莫阳。
一个奇怪而悲哀的误会,就此展开。
莫阳带着清微去了很多地方。
去极北的地方看雪。
寒冷,互相拥抱,没有杂念,只有天人澄静的空旷。
然后策马,借落日行的骏马,在一夜之间,来到了春暖花开的云贵。
蝴蝶围绕在花里面和花外面。
花是红的,紫的,蓝的,黄的,白的,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在高高的山峰上,吹风,看海。
看山中的岩石伸进海中,向潮水要一个拥抱。
在瀑布的下面,听滚雷一样的声音。
什么也听不到,只有看着对方的口型,猜着心。
坐在沙滩上数蜻蜓。
撑着小船拨开荷叶。
睡在森林之中。
对着流星许愿。
日出江南。
风起大漠。
听松。
月圆。
清微度过了人生中最美的一百天。
可能也是尘世中最美的一百天。
每一天都有惊喜,每一天莫阳都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终于知道,她家所拥有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伟大,奇妙,而浪漫。
“我最最喜欢川蜀的山……不不,是西湖……不不不,沙漠芦苇更壮观……”
“长江的鱼较嫩,黄河的鱼更鲜。吃过岭南的荔枝,才知道杨妃的心情。啊啊啊,别跟我提那江南的蟹……江南的菱和藕……”
“我们已看过三次日落,七次日出。”
莫阳很喜欢听身边的小女子絮絮叨叨。
那是一种生命力,对世界的好感,对万物的亲近。那是人类的天然。
她只有三个月的生命。
应该尽力让她活得快乐一点。
“……还有,三次月圆。”清微将头靠在了莫阳的肩膀上。
时光容易过。
莫阳低头看清微。
清微从一开始就故意压抑了自己的武功修为,这使得她看起来的确苍白。
莫阳有点悲伤。
任何一个花样年纪的生命要消失,都会引来相似的悲伤——
那悲伤在清微眼里,是爱。
她却感到喜悦。
因为她已经做好了打算。
爱一个人,就会企盼与他长相厮守,岁岁年年。
从古至今,女孩子的心思全部都是如此,从来不曾更改。
爱一个人,就会企盼得到一个名分,成为他的妻子,冠上他的姓氏,为他洗手作羹汤,画眉见翁姑。
从古至今,这都是有情男女的梦想与现实,从来不曾更改。
三月之期默默无声地到达。
清微默默无声地从莫阳的生活中消失。
莫阳很是惆怅。
他以为,他自作聪明地以为,这个女孩子,要安静地找一个地方,去度过她的最后的生,和难免的死。
每个人都难免死。
可怜这个不满十八的女孩子,竟然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但是莫阳却相信,他给这个女孩子的安慰,足以让她带着最最美好的记忆,却走这孤身的黄泉路。
莫阳,是个善良的男人。
善良过头。
隔了不久,真的不久,他就再见到了清微。
一个武林中的豪客,一个江湖上的浪子,被莫名其妙地召唤到了这个国家的枢纽:宫廷之中。
有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被宣布给他。
莫阳。要做这个国家唯一的驸马。
意思就是说,皇帝唯一的女儿的,丈夫。
莫阳大惊失色。
而清微,换了豪华的衣服,银色的凤凰压着她的鬓角,远远地坐在帘子后面,朝他羞涩地笑。
莫阳不能够接受。
但是在这个国家,这个朝代,君王的话语是一种覆水难收的东西。
一旦说出,无可能更改。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代表的是,国家的尊严。
但是莫阳还是不能够接受。
“草民已经有妻子了。”
是的。莫阳曾经是一个浪子。
曾经有许多红颜知己,红粉佳人,红袖添香,红红翠翠……
但是这一切,已经终止了。
三年前,他娶了一个女人。
愿意让可能是江湖上最英俊的浪子,许下结发之盟的女人,叫做胡海棠。
她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女子。不是最最漂亮的,不是身材最最好的,不是最最聪明的,不是最最可爱的,也不是最最性感的。
只是,她是莫阳所有的红颜知己中,最最平和,最最有韧性和耐力,最最能够坚持,最最冷静,最最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
她一开始喜欢上莫阳之后,就明明白白告诉了他。
但是却从来不纠缠他。
有事情会找莫阳说,却从来不借机会靠在他的肩上。
她不富有,却从来不要莫阳请客。莫阳帮了她,她必定设法回报。
她完全不像是那些在爱里的女人,折腾反复,疑神疑鬼,用尽大手段小伎俩,撒娇发嗔,痴痴慢慢。
莫阳几乎要以为,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朋友。
可是,她却分明告诉过他,她喜欢他。
胡海棠的方式,去对任何男人可能都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