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这个日子,梁深晚很不喜欢。
夜深寒重,华城西南隅的洛家,灯火通明。灯影顺着玻璃门窗溜到院子里的草坪上,泛光的草色迷迷蒙蒙的,好像在预示这场雨会下很久。
屋内,大厅,人影晃动。小孩子们穿梭在桌椅墙柱之间,欢闹嬉笑的声音盖住了二楼微微的叹气。
“很无聊吧?”洛长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梁深晚背后。
梁深晚回头,双手轻轻地在鎏金栏杆上拍了两下,勉强又局促地笑:“还没恭喜你毕业呢!”
洛长白靠近她,温柔地问:“你这么说,是在责怪我今晚没抽出时间陪你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从身后拿出了毕业证书递到梁深晚面前:“这个作为我向你求婚的礼物,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了?”
燕大的博士毕业证书。
这哪里是在求婚,分明是在打脸。
六年前,洛长白诚意十足地提着厚重彩礼向梁家提亲,梁深晚当场拒绝,说的可是,有本事你考个博士,考上了我就嫁。
到现在,当时在场的人都忘不了,那天梁深晚脸上的不可一世还有洛长白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现在可好,人家不仅考上了还把毕业证书甩在她脸上。
面对洛长白温文儒雅的笑容,梁深晚哪里还有当初一丁半点盛气凌人的模样。
不答应就是卑鄙小人,答应,恐怕以后日子不好过!
“答应,答应,答应……”
凌安知和其他几个高中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过来的,听到洛长白求婚就跟着起哄。
梁深晚乜斜了凌安知好几眼,对方不仅一点自知都没有,还把洛长白的毕业证书夺过去塞进她的手里。
梁深晚眼睛一闭,恨不得飞身下楼抽把水果刀插进凌安知那颗榆木脑袋里。
凌安知一走就是好几年,期间全然不联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净干些让人糟心的事。
“长白,”梁深晚笑着将证书还回去,“今晚主要是庆祝你博士毕业的,不好让其他事情抢了风头。”
“我考博士的目的,你最清楚。所以,这不是抢风头,而是锦上添花。”
梁深晚呵呵一笑,装作听不懂,把证书还给他:“对啊,对啊,考博士确实不容易,快把证书收起来,千万别搞坏弄丢了。”
“你这是算是,又拒绝我了?”洛长白收起笑容,空气顿时安静。
“咳咳……”梁深晚清了清嗓子,“我是说,求婚的话咱们普通一点就行了。”
凌安知朝洛长白使了个眼色:“还等什么,赶紧拿出来啊!”
洛长白心领神会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戒指,单膝跪地:“晚晚,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六年,别说让我考个博士,只要能娶到你,就算是让我再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梁深晚眼睛一黑立马接过他递来的戒指握在掌心,生怕他再说下去,保不齐就真的要去博士后流动站搞科研了。
洛氏集团唯一的儿子,为了一个梁深晚放着家里的生意不接手,跑去当科学家,她这算是间接造福人类,还是在毁灭一个商业帝国,只怕到了洛家家长那里说不清楚。
洛长白兴奋地站起来抱住梁深晚:“太好了,晚晚,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梁深晚长叹一口气,总算过去了。
订婚宴定在下个月十七号。
皇历上的那天,宜嫁娶,忌远行。
回家的路上,梁深晚一言不发。
凌安知自知理亏,低着头偷偷瞄了她几眼,说不上话只能跟梁浅初打哈哈。
“浅初哥,这车新买的吧?”
梁浅初撇嘴一笑,知道她是在找话:“有几年了,你不在华城,可是错过了很多精彩。”
“比如,你悄无声息地结婚,还一言不合就生了一对龙凤胎,现在都能打酱油的这件事?”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当年梁浅初是有心追她,可她一心扑在贫苦地区的公益事业里,一走就是很多年,结婚生子这种俗事,她凌安知可瞧不上。
“说这些干吗?”不过对于她清楚自己境况这件事,梁浅初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在路口打了左拐,穿过一片茂盛的榕树林,梁家门口的两盏灯就出现在了眼前。
梁深晚下车,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扣着大衣扣子。细长的白色高跟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咔嗒”作响。
三月夜风,有些冷。
还没进门,屋里就冲出来两个圆团子,软软糯糯的,一人抱住梁深晚一条腿。
“姑姑,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给我和亦幻带好东西了?”梁浅初的儿子梁亦真抬着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
梁深晚抱起梁亦真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今天姑姑太忙了,改天好吗,现在乖乖去睡觉。”
“这个漂亮阿姨是谁?”梁亦真盯着凌安知问。
“漂亮?”梁深晚捏了捏他的小脸,“亦真啊,小小年纪眼神就不好使了?”
梁亦真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抱住她的脸亲了一口:“我姑姑才是最漂亮的。”
凌安知:“……”
保姆陈阿姨过来将两个孩子带走,梁深晚问她:“我爸妈还没有回来吗?”
“说的是在准备过几天的新品发布会,要晚点。”
梁深晚点了点头,不等梁浅初进门,打头上楼,凌安知跟在后面。
梁家的这栋房子一共四层。
一楼是厨房、客厅、餐厅,有几个房间是给保姆和司机住的。
二楼是梁深晚的,梁浅初和韩影带着两个孩子梁亦真、梁亦幻住在三楼。
梁家呈和胡丹花住在顶楼。
推开房门,冷风就从对面未关的窗子里窜了进来。
凌安知缩着脑袋赶紧走过去将窗子关掉。
回头正好看到梁深晚将晚宴上得到的求婚戒指丢进小厅梳妆台上透明的水晶存钱罐里。
“不是吧,晚晚,这是你的求婚戒指哎。”凌安知冲过去将存钱罐抱起来,那戒指已经顺着缝隙滚到了罐中间。
梁深晚白了她一眼:“你好意思跟我提这事?”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要嫁的话,我能等到现在?”
凌安知知道她并不喜欢洛长白:“不喜欢的话,你可以不接受啊。”
“我现在有拒绝不了的理由,”说着她从手包里找出一枚硬币丢进存钱罐,“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帮我找了没有。”
凌安知扭头坐到沙发上,盘起双腿:“大小姐,你不会真的想去吧,那种苦你哪吃得了啊!”
听到有人上楼,梁深晚走到门口看到梁浅初,就问:“嫂子回娘家还没回来?”
“随她。”梁浅初单手解开西装的扣子。
从上往下看,梁浅初长相极美,说是美不是帅,是因为他男生女相,小的时候经常跟小他一岁的梁深晚穿姊妹装。
她撇了撇嘴,立刻摆出撒娇式的笑:“那你帮我拿杯热牛奶上来,我今天脑瓜子痛。”
梁浅初闻言转身又下到一楼,凌安知趴在门口啧啧两声:“不得了,这全天下估计只有你一个人能这么使唤梁浅初。”
凌安知当年拒绝梁浅初,只怕多半也跟他的长相有关。
“别岔开话题。”
凌安知略为难:“倒不是没有,现在咱们的支教团队确实很缺人,但我们缺的是真心实意想为祖国教育事业做贡献的,不是你这种为了逃避婚姻而……”
“我的目的是为了逃避下个月的订婚,但这不代表我去了之后不会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贡献。好歹我也是留学归来,凌安知,我们认识十多年了,这点小忙,你都不愿意帮?”
梁浅初敲了敲门,将热牛奶递给梁深晚便上了楼。
凌安知坐到梁深晚的梳妆台前支起下巴看她喝牛奶:“我这边没问题,就怕你到了那边会哭天喊地地吵着回家,要知道,”她起身走到梁深晚面前,“那种穷乡僻壤可不是每天都有热牛奶可以喝的。”
梁深晚将杯子放下,走进衣帽间,取下项链耳环放进首饰架上的绒布盒子里准备去洗澡:“行了,你只管帮我找,最好能在下个月十七号之前让我离开的,之后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项链不错啊,借我戴戴。”
“这个不行,”梁深晚从她手中拿了过来,“其他的,想要都拿去。”
“哎哟,看你那样儿。明天在华城有个慈善晚会,我被邀请了,你这个项链跟我准备的礼服很搭,就一晚?”
梁深晚想了想:“那你得答应我。”
“成。”
凌安知在三天后给了梁深晚答复。
她拖着行李来跟梁深晚道别:“下个月十六号,团队出发,你到时候去星城跟他们会合,那边我都帮你打点好了。一去就是两年,你可想好了?”
“我还嫌短了呢。跟洛长白的订婚能推延多久是多久,成了我现在唯一的追求了。”
“真是可惜了长白这份真挚的感情。”
“你要是觉得可惜,我让给你。”
凌安知忙做求饶状:“别,我会折寿的。”
“怎么,不是从以前就一直觉得洛长白很不错嘛,我还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呢。”
“这全天下谁我都能嫁,唯独他。”
梁深晚笑得暧昧,问:“莫非,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凌安知一顿,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都说让你少看点没有营养的无脑偶像剧了。”说完立马换话题,“对了,这次来,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没跟你说。”
梁深晚点头:“什么?”
“我下一步可能要去非洲,和那边的援非医疗组织有个为期一年的志愿活动,那个……”她有些张不了口。
见状,梁深晚轻点了一下凌安知的右肩:“哟,什么时候跟我还客气上了?”
凌安知抬头四处望了望才说:“我认识的那个人是援非医生,那边的医疗条件很差,特别缺抗生素,所以……”
“我当是什么事,你把需要的数量告诉我,我让我爸给你们无偿捐赠过去。”
凌安知眼睛一亮上前拥抱她:“这么多年的朋友没白交!先替非洲人民感谢你。但是,梁叔叔会答应吗,毕竟数量可能不会小。”
“行善积德的事,你梁叔叔向来热衷。”
“那我就放心了,那我到时候可以直接跟梁叔叔联系吗?”
“那最好不过了。”说着,她把梁家呈的联系方式给了凌安知,并八卦,“老实说,我现在比较好奇,是怎样一个人值得我们心高气傲的凌安知如此劳心费力。”
“你还好意思说我?”凌安知将行李箱的拉杆伸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愿意跟洛长白结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梁深晚侧头一笑:“就你能!”
凌安知伸进衣服口袋将项链拿出来还给她:“你看看,有没有损坏的地方。”
“你这是膈应我呢?”
两人站在大门口拥抱告别,一如多年前毕业前夕,凌安知突然放弃保研提着行李决然南下,一头扎进公益事业里越走越远,这么多年低调又安静,彼此之间很少联系。
她向来如此,对待人生好像总是比别人要淡定从容得多。
梁深晚目送着她离开直到看不清背影才回过神。
“姑姑。”亦真、亦幻背着小书包奔向她。
“小祖宗,赶紧的,去幼儿园要迟到了。”梁深晚蹲下在两个小团子脸上亲了两口。
“晚晚啊,”陈阿姨有些拘谨地说,“你跟阿初说说,让他把你嫂子接回来吧,夫妻哪有隔夜仇。每天三餐和家务,我实在是腾不开手接送这两个孩子上下学啊。”
“行,我知道了。”梁深晚说。
一年到头都看不到人的梁氏夫妇,终于在女儿订婚晚宴的前两天闲了下来。
胡丹花从楼上拿了一件水蓝色的露背礼服匆匆地走下来,递给梁深晚:“快试试,不行的话,我让林灿再来一趟。”
梁深晚只顾低着头研究梁浅初前两天才送她的最新款单反相机,这是她要随身带着的玩意儿。
支教的地方山高水远,说不准是个怎样的穷乡僻壤,到了那里不适应是肯定的。带上了这玩意儿,一来排解孤苦,二来梁深晚还希望能拍些有意思的照片,说不定那个一直在拒绝她的国际摄影师就能答应收她当徒弟了。
想到这里,她吱吱地笑了起来。
“跟你说话呢!”胡丹花夺过她手上的相机丢在一边,将礼服塞到她怀里,“去试试。”
“哎呀,妈!”梁深晚极其不耐烦地站起来,“不就是个订婚宴嘛,至于这么隆重?”
胡丹花推着她往房间里走:“你这次可别跟我作啊,我跟你爸为了你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不是妈说你,长白学历高,长得又好看……”
“好好好,行了行了,洛长白就差不是你跟我爸的亲儿子了。”梁深晚接过礼服朝沙发上看了一眼,对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梁浅初说,“哥,跟我来。”
“让你哥去干什么,你穿衣服你订婚,又不是你哥。”
梁深晚跑过去拉起梁浅初朝胡丹花吐了吐舌头,两人迈着大步,没几下就上了楼。
梁深晚把门一关,礼服扔给梁浅初,眼眶一红:“哥,你是不是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你最珍贵的存在?”
梁浅初心里“咯噔”一下,连连后退:“话我是说过没错……”
“那你肯定不忍心看着你妹妹往火坑里跳,不出手相救是不是?”
梁浅初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接着就看到梁深晚的眼睛里一片水润,脑子由不得他控制,只能弱弱地回:“是。”
梁深晚眼睛轻轻一合,眼泪“唰”地就出来了,淌过嫩粉的脸颊,落在红润的嘴唇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悲伤极了。
“哥,”她轻轻地抽噎,“你知道,我现在还不想跟洛长白订婚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