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祁宏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耿皓眨了眨眼睛。
他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似的,回头去看祁宏。“老祁……你刚刚、说了什么?”
他的耳边不断回响着“爱”的字眼。仿佛一道冲刷而下的瀑布,一瞬间把他淹没在狂喜之中。
他掐了烟,回身去看祁宏,眼睛里,像是闪着无数星光,瞳孔中盈满了惊喜与不可思议。
“老祁你刚刚说什么?你、你再说一次。你刚刚、你刚刚说……你……爱我?”
“再说一次你爱我,老祁!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他重复似的要求着,双手紧紧攥着祁宏的胳膊,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字,就让他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郑重的承诺一般。
从始至终,他并没有在意男人的后半句话。又或者对于耿皓来说,即使他在意了,也并无法真正理解。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两人都在忙着搬家的事情。
祁宏给房东打了电话,说了退租的事情,他利用休息的时间,一点点将房子清理出来,并忙着办理水电费账户的交接。
耿皓也在朝阳门做着清扫与归纳。他把自己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收好,给祁宏腾出放衣服的位置。然后置办着可能会用到的生活用品,比如颜色配套的牙刷、规格一样的毛巾、情侣款的拖鞋等等。
他总是不断的向祁宏确认,这个你喜欢吗,而祁宏总是说着,都好,无所谓,你喜欢就好。
搬家的那一天,祁宏终于把自己用了六年的钥匙交还给房东。
他把自己所有能带走的东西,收拾进了一个硕大的行李箱中,然后坐上了耿晧的车。
或许连祁宏自己都未曾预料,原来生活了这么久,可是当有一天正正要离开的时候,他能带走的全部,也不过是这一个土黄色的箱子罢了。
两人坐在耿晧的车上,慢慢往朝阳门驶去。
此时此刻,当祁宏坐在副驾的时候,他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想到后备箱的行李,他突然确确实实的,在心中体会到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地位逆差。
这种逆差,往往是高位者,所根本不曾注意到的。
就好像你去洗手间,越过正在拖地的清洁工时,对方小心翼翼的避让,如同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举动。
可直到有一天,如果对方没有避让,你却不得不绕行时,人们才会在潜意识里产生愤怒时,倏然困惑的思考起来——为什么,那个避让的人,就理应不该是自己呢?
这个世界里,往往隐含着许多约定俗成的规则与界限。
年长者之于年轻人;外表体面者之于样貌丑陋者;又或者富有的人之于贫穷的人。
谁该妥协、谁要退让、谁更低贱、谁需卑微。
在爱情里,这些重重规则与界限,会渐渐让人变得面目模糊。
——仿佛连拒绝,都成了僭越。
当两人移到朝阳门去住以后,他们的关系一度变得非常和谐。
祁宏不用再日复一日的早出晚归。他们可以在早上醒来后,因为晨勃而彼此抚慰,甚至在射`精后、仍有时间借着余韵温存许久。
晚上的时候,祁宏下班走过一条马路,耿皓会早早的停在那里接他回家。
他们有时候在外面吃些晚饭,更多的时候,哪怕祁宏自己做饭,耿皓也不用再心疼男人会不会感到太累。
他们就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偶尔约会、逛街、看电影。
每个月三千二百块钱,耿皓在手机上一笔笔的记录,他从不会让祁宏花费超过这个数字,那仿佛是被小心翼的、精打细算着的“爱情额度”,里面有种既辛酸、却又甜蜜的味道。
耿皓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点的温暖,一些些的陪伴。当祁宏能够把这些提供给耿皓的时候,耿皓觉得自己就会满足。
入秋了以后,他给祁宏买了一双皮鞋。没敢挑特别贵的款式,但版型确实是偷偷印了祁宏的脚型,送到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祁宏犹豫很久,收下了。耿皓因为这件事,开心了整整一个星期。
他以为祁宏终于能够接受这些事物。他开始变本加厉的给男人买手表、钱包、围巾、衣服。
他想把自己喜欢的、他认为好的东西,全都买下来塞给祁宏。——就好像在耿皓有记忆的小时候,母亲死后,忙于工作的父亲,总会在任何一个见缝插针的日子里,留给耿皓花不完的零花钱,或是买来许许多多玩具、食物、电子产品、所有一个中年男人所能想到提供给年轻人会喜欢的玩意。
这是耿皓从小到大唯一感受到的,被爱着的方式。
那也是他成长至今,唯一所学会的,去爱人的方式。
44
在和祁宏的关系变好以后,耿皓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出去玩。
在朋友与恋人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祁宏。为此Andy几人曾不止一次的笑骂他“见色忘友”。
而耿皓通常只是笑呵呵地不予置否。
但是将近年底的时候,却有一次聚会,他无论如何也推不掉。
——大麦与交往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了。
再一次在LINE吧见到大麦的时候,耿皓几乎有点不敢认。
时隔短短几个月之间,原本身形略显壮硕的男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穿着一身皱巴巴的T恤,眼袋浮肿,眼底青黑,满脸都是憔悴。
耿皓来的时候,Andy正在安慰大麦。孙衍之看到耿皓,冲他点了个头,耿皓有些尴尬。
他戳了一下于瑜,示意于瑜将位置让开,耿皓坐在大麦旁边,这个位置离孙衍之比较远。
沙发卡座里,仍旧是小团体里的那几个人,只是唯独大麦的男朋友没有来。
大麦低着头,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闷酒。直到几分钟后,耿皓看不下去,一把抢了他的酒杯,大麦才沉沉开口:“我俩分手了。”他说。
然后大麦停顿了许久,小声说道:“他要去上海,他要和一个女人……结婚。”
耿皓愣住了。
他还记得大麦的男朋友,那是一个有些瘦小的男生,比大麦矮一些,却比大麦年长。
大麦二十七,那个男生三十岁。他喜欢留一头像是日系美少年似的的短发发型,面容也漂亮而精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开玩笑说自己与耿皓同岁,耿皓差一点就相信了。
他是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是一名钢琴演奏家,不算特别出名,但也不至于默默无闻。他时常往返于各国内外、各个城市去演奏,生活过的既潇洒又优雅。
耿皓与他不算熟悉,但是聚会的时候,只要他在北京,便必定会陪着大麦一起来参加。他不太爱说话,开口必然是冷到北冰洋的冷笑话,但每次他说完笑话,大麦都会傻呵呵的笑着捧场。他们相识于五年前,大麦的毕业典礼上,他应邀来演奏。演奏结束后,他躲在厕所抽烟,大麦看到了。大麦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漂亮,比女孩还漂亮。他笑了笑,然后当天晚上,手机上便收到了大麦鼓起勇气发来的信息:我能认识你吗?
他们交往了五年,感情虽然好,却聚少离多。明明两个人都不善言辞,却又看起来很有默契。他们之间总是流淌着一种对彼此莫名的信任感,耿皓承认自己羡慕过。
越是羡慕,便越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感情这么好的两个人,会走到这种地步?
“和女人……结婚?”耿皓呆愣愣的重复,“可他是Gay啊?”
大麦逃避似的弯下腰,把头埋在交叉的手臂里。他趴了很久,才直起身子,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故事。
“一个月前……我……他、他回老家,参加……同学聚会?”
“反正遇到一个女的。其实我……他们并不熟,只是高中同学,话都没说过几句。然后那个女孩一直喜欢他吧。大概是。”
“后来都喝多了,想着回家太麻烦,就去附近开了房间,离得近的人都走了,剩下三个男的,开了两间房。反正,估计是想着自己是gay,就单独住了一间,结果……那个女孩儿进来了。”
“醒来的时候,黑着灯,结果发现衣服已经脱了,下面……下面在被咬。硬了。后来……稀里糊涂就做了。”
“你知道那种感觉吧?很恶心,半软不硬的,但是男人嘛,受了刺激,总归还是会充血。做到后来……竟然也没什么感觉了。我……他说那是他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能和女的做。于是那一瞬间,就突然有一种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的感觉。”
“再后来……女的……怀孕了。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爸爸。”
“所以……他们要结婚了。大概就是这样吧。就这样了。”
大麦说完以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嘴角朝下耷拉着,那是一种仿佛悲悯般的苦相。
他平淡的说:“就这样了……就是这样。”
然后他身子歪倒下去,把头靠在Andy的肩膀上,笑了笑再一次的重复:“就这样儿罢……”
45
那天耿皓少见的喝醉了。对于大麦男朋友的事情,杨予香和孙衍之选择了保持沉默,其余人都在众口一词的斥责着那个“人渣”。
他们不停地在安慰大麦。告诉他放下吧,你会遇到更好的。能够看清一个人的面目也是好事。你还年轻,你总还能找到另外一个的。
而大麦却始终摇着头,沉默不置一词。
他说:“耿皓,你让我喝酒吧,出来不就是喝酒的吗,把杯子还给我,我只是想喝酒。”
耿皓说:“好,喝酒。我不说别的,我陪着你一起喝。”
他们从下午五点多喝到了凌晨两点,大麦喝的不省人事。
杨予香说,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吧,于是众人这才散场。
孙衍之扶着醉酒的耿皓出门的时候,月已中天。初冬的冷风一吹,让耿皓打了个激灵,脑子稍稍清醒了些。
他看清了身旁的人,于是开始在挣扎起来,“孙衍之……你……他妈别碰我!”
他大力的推开男人,晃了晃脑袋,神志还有些不甚清明。
“我送你回去吧,你都这样了。”孙衍之被推开,便松了手,他看着耿皓摇摇晃晃的,差点被自己绊倒,又赶紧过去重新扶住了他。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太晚了我送你回去!”男人有些无奈,对耿皓的举动也颇为纵容,“现在这个时间,你连车都打不到。别闹了!”
Andy和小郑也附和着,“是啊,让孙总送你回去吧。这时间真的打不到车的!杨予香先把大麦和于瑜送回去,再回来接我们,你就和孙总的车走吧。”
耿皓摇了摇头,他觉得在酒精的作用下,整个人都仿佛漂浮着一般,恍恍惚惚又昏昏沉沉。
他不停捏着自己的眉心,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酒吧的灯火映在夜色里,像一团团漫洇开来的光斑。
他瞪着孙衍之,突然笑了起来。他拿起手机说:“不打车。我让老祁来接我。孙衍之……我他妈有男朋友,他来接我,你看清楚!”
他说完以后,就给祁宏打了电话,快捷键按着七,直接呼出。电话被接起来的一秒,他一连声的说道:“老祁,你来接我!我在Line吧门口,你开车来接我!你当着孙衍之的面跟他说你是我老公!”
他说完以后,挂了电话。手垂下来,身体靠在栏杆上。他又咧嘴笑起来,用一种仿佛挑衅似的看着孙衍之,像是在说,看见了吗?
孙衍之无奈的苦笑,仿佛觉得喝醉的男孩儿多么幼稚一样。
“你让他来接你,最起码得有二十分钟。你要在这大冷天里站二十分钟等他吗?”
耿皓点头,大着舌头郑重地说,“对!”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孙衍之骂道:“我就等他!你他妈管得着么!”
孙衍之叹了口气,只好一连声的说道:“好好、你等吧。我陪你一起等他。”
祁宏挂上电话,脑子还有点蒙。电话里耿皓的声音,明显是喝多了,伴随着室外呼呼的风声,让老祁心里有点着急。
他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临出门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瞟了一眼镜子。
镜子里的男人佝偻着背,睡眼惺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倏然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听到孙衍之名字是,上网搜到男人财经杂事封面上的那张照片。相形一对比,便愈发衬托得自己像是一条臃肿而颓丧的狗。
他的脚步顿住,返回卧室,重新换上了一件耿皓买大了的薄夹克。
夹克领子很低,露着锁骨,祁宏想了半天,从抽屉里将耿皓送给自己的那条burberry围巾系上了。
那条围巾耿皓送了很久,老祁收下了,却一次也没围过。现在第一次系上,去接耿皓,也算是物尽其用。可即使这样,老祁仍然舍不得把吊牌剪掉。
他把围巾扣过来,将吊牌小心的掖在衣服拉链里面,然后拿着车钥匙出门。
银色的奔驰轿跑就停在楼下,泛着金属的漆光。祁宏上了车,头一次坐在驾驶座,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他哈着气,搓了搓手,打着火,踩着油门出了车位。可是只开了一小段,开到小区门的时候,看着马路上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心里又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忐忑与焦惶。
他拿了驾照好几年了,却一次也没开过自动挡。他甚至就没开过几次车!
要是撞了人怎么办?要是蹭了车怎么办?
这么好的车,这么新的一辆车……这是耿皓的车。
祁宏扶在档位上的手,连掌心里都冒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