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却似没有听到朱七七的话, 问道:“贾兄,不知那黑衣人的尸体在哪里?小弟可否过去看他一眼?”
贾珂道:“我已经把他送到六扇门了,沈兄若是想要去六扇门认尸, 可以问问金总捕需要做些什么。”然后向朱七七一笑,说道:“既然朱姑娘平安无事, 我们就告辞了。”站起身来, 便要离开。
朱七七忽然道:“等一下。”
贾珂看向朱七七, 朱七七站起身来, 走到贾珂面前,伸手指着贾珂手中的麻袋, 说道:“贾公子,你把她给我。”顿了一顿,又道:“我不会对她做什么,我只是有几句话要跟她说。”
贾珂道:“当然可以。”说罢, 解开麻袋, 将李莫愁拽了出来, 放到地上,然后解开她的昏睡穴。
李莫愁睁开双眼, 见朱七七站在面前,神情冷漠地看了过来,半点不觉意外。
毕竟她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印象就是身上突然一紧,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紧紧缚住她的身子,跟着这条细线将她向后一拽, 她的脚也被迫远离朱七七的脑袋,没能将朱七七踹得脑袋开花,那时她就已经知道, 她又被人抓住了。抓住她的这人,必定一直在暗中保护朱七七,抓住她以后,把她交给朱七七,哪有什么奇怪。
李莫愁目光一转,就瞧见了沈浪。沈浪坐在椅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但是他心里在想什么,谁也猜不出来。
李莫愁与沈浪目光相触,心中一酸,见他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是神态从容,悠然自得,唯有自己双臂受伤,坐在地上,狼狈得好似戏台上的丑角,心想:“我若是就这样死了,岂不比刚刚哭着离开的林诗音还要狼狈?”
但是眼瞧周遭形势,单是沈浪和李寻欢任意一人,自己便不是对手,何况刚刚那个用无形细线制住自己的人,只怕也在厅中,自己如何得手?
她把心一横,冷笑道:“我已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你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说话的时候身子轻轻一晃,两只手交叠在身前。
朱七七道:“李莫愁,我不会杀你,我知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
李莫愁勃然道:“你自己喜欢被人可怜,不要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我一生闯荡江湖,从不求人可怜。我的脑袋就在这里,你要拿就拿,不要惺惺作态,啰里啰嗦。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朱七七咬紧了牙,随即冷笑道:“我从前或许是这样,但是现在不会了,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多么渴望别人可怜我,别人都只会对我铁石心肠。”
李莫愁冷笑道:“你早该知道。”
朱七七道:“但我还是要求你一件事,求你把我杀了。”
李莫愁虽然早知朱七七想要死在沈浪手上,但是从没想过朱七七死在沈浪手上不成,竟会想要死在自己手上,不由一怔,问道:“你要我杀死你?”
朱七七道:“不错,你杀了我。”
李莫愁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他们能同意我这么做?”
朱七七道:“这是我的事,和他们无关。”
李莫愁笑道:“你要死在我手上,我当真求之不得。我手臂有伤,没法杀你,你蹲下身来,让我踢碎你的脑袋。”
沈浪忽然道:“朱七七,你若是以为你这么做,就会让我对你心生怜惜,那你可大错特错了。我只会觉得你傻得可怜。”
朱七七淡淡一笑,悠悠道:“我又自私,又骄纵,又任性,又嫉妒,只会给你添乱,让你烦恼,我要死了,你难道不觉欢喜?”
沈浪凝目看着她,没有说话。
朱七七见沈浪一言不发,神色冷淡的蹲下了身。
李莫愁见沈浪本在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现在却又在目不转睛地凝视朱七七,眼中冷光闪动,忽然飞起右脚,踢向朱七七额头。突然间眼睛一花,沈浪已来到她的身侧,抓住她的脚腕,不让她踢到朱七七。
朱七七要李莫愁杀死自己,本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沈浪是否将自己放在心上,见沈浪到底出手拦住了李莫愁,不由惊喜交集,颤声道:“你干吗拦她?你不想我死吗?”
李莫愁看着沈浪,冷笑道:“你舍不得这贱人死,是不是?我是死是活无所谓,这贱人一定不能死,是不是?”她越说越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突然间身子一转,手臂抬了起来,似是想要去抓沈浪,左手在空中画了小半个圆圈,然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朱七七忽然感到脸上一热,伸手一摸,但见手上沾满了鲜血,不由一怔,去看沈浪,但见沈浪脸上也溅了好些鲜血,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有的流到了衣服上,有的流进了衣领里。沈浪却恍若不觉,与李莫愁四目相对,默然不语。
朱七七见他二人眼中再无别人,心中一阵剧痛,忽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推沈浪,咬牙切齿地道:“你走!不用你做好人来救我!我就要让她杀死我!我只有死了,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活!沈浪,如果你不忍让她亲手杀了我,那你就亲手杀了我。沈浪……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让我死得快活一些,好么?”说到最后,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沈浪忽然长长叹息一声,放开李莫愁的脚,看向朱七七,轻叹道:“我怎能下手杀你?难道我的心真的是铁铸的?”
朱七七身子一震,眼中露出狂喜之色,说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你……”
沈浪凝视着朱七七,脸上渐渐现出温柔之色,说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你不知道?倘若我始终不给你明确答复,你还要继续找人杀你,逼我证明我的不忍吗?你可知道,你不断找人杀你,若是有一天我反应不及,没能救下你,你可就真的死了?”
朱七七哭道:“我死了,你欢不欢喜?”
沈浪道:“我怎能欢喜?”
朱七七“哇”的一声,扑进沈浪怀里,脸蛋枕在他的肩头,双臂搂住他的身子,抽抽噎噎地大哭不止。
沈浪温柔地抱住了她,柔声道:“七七……七七……”他只有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别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对于朱七七来说,这简单的两个字,便已胜过这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
李莫愁见他二人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突然间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怨毒之意,然后喃喃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歌声缥缈,语调酸楚,好似杜鹃啼血,厉鬼夜哭,唱到这里,歌声戛然而止,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贾珂和王怜花一直坐在李莫愁后面看热闹,这时见李莫愁突然倒地不起,不由一惊,闪身来到李莫愁面前,就见她双目大睁,皮肤惨白,嘴角边露出一丝神秘而怨毒的微笑,已然气绝身亡。
贾珂知道李莫愁绝不是因为情人移情别恋便自寻短见的软弱之辈,书里她遭到陆展元抛弃,心里只想着杀死何沅君,灭了陆家全家,后来知道陆展元的死讯,也是将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体烧了,将两人的骨灰分别撒在华山之巅和东海,然后继续过自己心狠手辣的女魔头的日子。现下沈浪和朱七七都活得好好的,又没人对李莫愁出手,李莫愁本不该死,却突然身亡,其中必定大有古怪。
贾珂见王怜花伸手要去检查李莫愁的尸身,急忙将他拦住,转身去看沈浪和朱七七。
沈浪既因李莫愁的遭遇大感愧疚,又因朱七七一心求死大感怜惜,本就心乱如麻,但见朱七七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李莫愁的事,李莫愁却肆无忌惮地辱骂朱七七,非要杀死朱七七,他心中的天平便不自禁地偏向了朱七七,但他绝不是不在意李莫愁了,听到李莫愁的歌声悄然而绝,他心中一紧,第一时间回头去看李莫愁,就见李莫愁已然气绝身亡。
沈浪深知李莫愁的性情,也觉此事大有蹊跷,心中一动,想起刚刚溅在他和朱七七脸上的鲜血,是自李莫愁破了的手指尖喷涌而出的,连忙伸手去搭朱七七的脉搏。朱七七懵懵懂懂,不知沈浪这是要做什么,一瞥眼间,见李莫愁倒在地上,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贾珂看向沈浪的时候,沈浪刚刚放下朱七七的手腕,察觉到贾珂的目光,叹道:“李莫愁的血里有剧毒。”然后看向王怜花,说道:“王兄,我自己死不足惜,只求你施展妙手,救七七一命。”
朱七七本来姻缘得谐,喜乐不已,恍在梦中,只觉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不如自己快活,这时听说李莫愁的血里有剧毒,也就是自己和沈浪都中了剧毒,已然时日无多,便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想:“沈浪刚刚答应和我在一起,我们就要死了。老天啊,你为何待我如此不公!”
随即转念,又紧紧抓住沈浪的手臂,说道:“我不要他来救我。沈浪,能和你死在一起,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事情了。”
王怜花刚刚从怀中取出手套,准备套在手上,然后给朱七七搭脉,听到这话,心想:“那你们赶快去死。”微笑道:“既然朱姑娘这么说……”
沈浪看向朱七七,沉声道:“你莫要胡闹!”然后看向王怜花,说道:“王兄,拜托你了。”
王怜花对朱七七道:“把右手伸出来。”
朱七七含着泪水,将右手伸了出来,心想:“倘若解药只有一枚,我定要让给沈浪吃。”
王怜花伸出食指,搭在朱七七的脉搏上,不由一惊,说道:“这毒好生厉害!李莫愁活着的时候,天天吃砒|霜,喝鹤顶红不成?”
沈浪微一沉吟,说道:“李莫愁应该没有吃毒物的习惯,不过她有一门武功,叫作‘赤练神掌’,毒性十分阴毒,或许和她体内的剧毒有关。”
王怜花笑道:“她是你的老相好,她的事情,你自然比别人清楚。”
沈浪见王怜花这句话中颇有讥讽之意,疑心他是因为自己和他母亲成亲,他母亲被柴玉关杀死的时候,自己也在场,却没有阻拦,他母亲死后,自己没有给他母亲守节,继续和李莫愁、朱七七纠缠不清,所以对自己看不顺眼,苦笑了笑,说道:“我倒希望自己没有这种福气。”
王怜花不再说话,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枚药丸,说道:“这是我炼制的‘牛黄血竭丹’,虽然不能完全化解你二人体内的剧毒,但可延百日之命。你二人暂且服下这两枚丸药,过几日我再来把你们体内的余毒清了。”
朱七七见自己和沈浪都能活命,不由心花怒放,接过王怜花手中的药丸,先将一枚送到沈浪口中,然后再自己吃了。她从小讨厌吃药,这时却吃得心摇神曳,芳心欲醉,想到自己终于能和沈浪在一起了,喜乐不胜,恨不得立刻跑到街上,把这一喜讯大声告诉每一个人。
贾珂道:“沈兄,李莫愁已经死了,我们和她的仇怨,便一笔勾销了。她毕竟和你相识一场,我们把她的尸身留给你,你把她安葬了。”
沈浪叹息一声,说道:“多谢贾兄,我会好好安葬她的。”
贾珂和王怜花本来打算顺道去看看林诗音,但因李莫愁的死,都没了心情,便直接回了侯府。
王怜花吩咐丫鬟打了三盆清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玻璃瓶,瓶中装着淡黄色的油,对那女孩说道:“你先把这瓶花油倒在脸上,将脸上的涂料搓下来以后,再用水洗一遍脸。”
那女孩照做,等到洗净脸上的涂料,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然后向镜子瞧了一眼,镜中照出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原来是林黛玉。
林黛玉将毛巾放到架子上,看着贾珂和王怜花,只觉今天见到的事情,这辈子都不曾见过,心里有好多事情想问贾珂和王怜花,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贾珂洗净脸上易容,见林黛玉仰头看着他们,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们,你开口问就是,师父不就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吗?”
林黛玉脸上一红,问道:“外面的人都是这样吗?杀人只凭自己心意,完全不将王法放在眼里?”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虽然不是人人都是如此,但是十个人里,大概就有一两个人是如此。你若是没有自保之力,偏又运气不好,遇上了这样的人,以致丢了性命,那对你来说,就是人人都是如此。”
林黛玉点了点头,又道:“李公子真的是为了龙公子,才跟堂姐解除婚约的吗?堂姐跟他说:‘为何不自己嫁给龙啸云,做他的妻子服侍他?’他也没有反驳。李公子是自己心里想要嫁给龙公子,但知龙公子不会跟他成亲,所以逼着堂姐跟龙公子成亲,仿佛堂姐跟龙公子结为夫妇了,他自己就跟龙公子结为夫妇了吗?”
贾珂听了这话,先觉好笑,随即转念,又觉林黛玉这番推断并非毫无道理,李寻欢心里可能觉得他爱林诗音胜过龙啸云,但实际上他一次次牺牲林诗音来让龙啸云快活,若非李寻欢痴恋龙啸云而不知,他怎会做下这些事来?书里他时不时就拿起一块木头,雕刻林诗音的人像,但是他雕刻林诗音的人像的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林诗音,还是林诗音和龙啸云,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王怜花听到这话,也是心中一动,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笑道:“你小小年纪,就能看穿李寻欢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真是厉害。倘若龙啸云男女不吝,我看李寻欢一定早就扑上去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假惺惺地跟林诗音说龙啸云对她多好多好,仿佛林诗音不和龙啸云在一起,她就是有眼无珠,必定一生不幸。”
林黛玉听到这话,不禁想起贾宝玉来。她和贾宝玉年纪太小,倒没什么男女私情,只是她来了以后,两人同行同坐,同息同止,整日待在一起,比其他人要亲密许多。
何况李寻欢和林诗音是表兄妹,她和贾宝玉也是表兄妹,林诗音自幼父母双亡,客居李园,她是母亲去世,客居贾府,李寻欢和林诗音自小就定下婚事,她母亲生前似乎也有意给她和贾宝玉定下婚事,林诗音又是她的远方堂姐。
林黛玉自不免将自己代入林诗音,将贾宝玉代入李寻欢,心想:“堂姐刚来李家的时候,李公子八成也和宝玉一样,对堂姐极好极好,什么事都帮堂姐想着。他说龙公子事事以堂姐为先,堂姐喜欢玩什么,吃什么,龙公子病得再重,也要硬撑着给堂姐买来,这些事情只怕他也做过,所以堂姐走的时候,哭得那般伤心。
可是龙公子来了,李公子的心就不在堂姐身上了,不再是只要堂姐能笑上一笑,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而是只要龙公子能笑上一笑,他将堂姐推进火坑也心甘情愿了。往后宝玉遇到他的龙公子,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想到最后,心中不禁灰了大半,低下了头,泪珠一滴滴地落了下来。